母親節到來之時,誰不在懷想自己的母親,尤其是我們這些久居海外的人。可我卻常常于這個日子時時念及我的嫂子。
30年前嫂子走進了我們家門兒的時候,我的母親已過世三年,父親也剛剛病逝。當時我9歲,小哥比我大3歲,大姐遠嫁它鄉,大哥剛剛插隊回來被安排在一家國營企業。
大嫂愿意走進我們這樣一個家庭,自然是傾心于我大哥的優秀和一表人才。記得父親生前對來家串門的老戰友指著墻上的兩幅畫不無炫耀的說:"看,這是大兒子畫的,字兒也是他寫的",說著,滿臉的皺紋因滿足簇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那老戰友極其認真地掏出老花鏡戴上,隔著床仔細打量一番嘖嘖稱贊
" 有才阿!",口里嘟囔著 "肯定能找個好對象!"
于是兩位老戰友你一句我一言為大哥的事左議右論起來。當時父親恰好50歲,那種望子成龍盼兒成家的心情呼之欲出。
不久,父親的肝病越發嚴重而不得不住院治療。大哥到醫院來照看父親的時候,我注意到父親注視大哥的眼睛里含著淚光。當時,我并不懂得父親的心情。半年后,父親的肝炎轉成肝癌很快病逝在醫院里。我們姊妹四人站在父親的遺體前悲慟凄楚,四顧茫然,不知道今后的路該怎么走。
父親去世后,我和小哥別無選擇地跟著大哥一起生活。長兄如父,大哥義無返顧地擔當起扶養兩個弟妹的責任。貧病交迫的雙親僅留下寒室兩間,名副其實的家徒四壁,生活的艱難自不必說。早先對大哥傾心愛慕的一位女士,如今看到大哥身后時常拖著我們這兩個"包袱",便敬而遠之,一去不回頭。就在這個時候,大嫂走進了我們家。
令我們吃驚的是,大嫂竟然來自高干家庭,她父親是當年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南下的高級干部,被任命在我們當地擔任副縣長。據說,為了應付嫂子父親的第一次"面試",
大哥足不出戶認真閱讀了一個多月的《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嫂子身材勻稱端莊賢淑,是個含蓄內斂的人。盡管她家在當時算得上殷實富裕,但她卻樸實平和。這自然和她嚴格的家教和父親的正直質樸有關系。
那時候,我和小哥曾多次跟著大哥到嫂子家去過年。她家住在我們商丘有名的縣委大院兒,
房子是那種帶走廊和四角挑梁的高大建筑。嫂子的父親高大魁梧聲如洪鐘,跟"黨和國家領導人"似的。我記得第一次在他們家吃飯的時候,他父親慈愛地往我們碗里夾菜,然后操著一口河北腔囑咐我哥嫂,"
爹娘沒有了,不跟著哥哥嫂子跟誰呢,你們要好好待他們!
",他的語調讓我想起今天的趙麗蓉。
嫂子跟她的母親很相似,不會花言巧語也不愛熱情洋溢地寒暄,無論是對我們還是對來家造訪的客人。她總是埋頭做事,溫和平靜。嫂子的母親經常招呼我們到她家里吃飯,還親手給我縫制了一條上好料子的新褲子,不聲不響地做好之后才拿給我穿。在我的眼里,嫂子自有那一派高貴和典雅,她的與眾不同表現在她的性格與為人。她從來不和別家女人房前屋后說長道短,也從不在鄰里之間論人是非。她打發時間的方式就是關上門自己呆在家里,要么樓上樓下地打掃衛生,要么帶上花鏡讀報紙。家里時常讓她收拾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嫂子的賢良溫惠心平氣和,讓每一個和她相處的人都覺得安全可靠。我們也從嫂子身上長久地感受到她那股玉樹臨風的人格魅力。
嫂子和大哥在一個工廠里工作,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工人。自從我們和哥嫂生活在一起,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哥嫂不但要打理我們吃住,還要負擔我們上學讀書,加上小侄子的出世,生活變得更加拮據。但嫂子每年春節總是默不作聲地為我們買來里里外外的新衣服,大年三十晚上拿出來給我們,她謙和而慈愛的笑容也隨著我和小哥的歡天喜地而綻放出來。
不過我很清楚,大嫂善待我們并不純粹是盡義務,她打心眼里也并不討厭我們。因為我和小哥除了不像大戶人家的孩子那么懂規矩還是挺可愛的。比方說,我會洗衣服做飯,我小哥會給小侄子洗尿布。年復一年,我們和嫂子之間不僅建立起了親同手足的感情,心靈間的默契也相伴而生,尋常人家姑嫂之間的那種陌生與隔閡被我們多年來相互的體恤蕩滌得無影無蹤。我們朝夕相處風雨同舟這么多年,但我們之間似乎從未發生過什么不愉快。這自然得益于嫂子一向的大度和寬容。記得有一次,我和侄子犯了口角廝打起來,我把侄子拖到床沿兒,抄起掃帚猛打他的屁股。嫂子聽到侄子的喊叫,走到我們跟前并不說什么,瞅了一眼關上門竟走開了。倒是我們自己扭打累了,自己消停下來。當時侄子6歲,我15歲,
興許嫂子是受他們家庭的熏陶,辦什么事兒都認認真真有板有眼,尤其愛干凈。我和小哥哥最害怕嫂子打掃衛生了,因為她打掃衛生跟德國人似的,周而復始樂此不疲。嫂子干活,我們怎好袖手旁觀,又沒那份耐心,只是跟著敷衍了事。她看出我們的心猿意馬也不勉強我們,只管自己精雕細刻。嫂子穿衣服,那更是馬虎不得的事兒,即便是上廁所的短暫時光。每次出發之前定要精心收拾一番,從頭到腳一絲不茍,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去公廁,不認識的人準以為她要外出參加什么重大活動呢!
我是個粗枝大葉粗心大意的人,用過的東西隨處丟穿過的衣服到處放,嫂子從未對我粗聲大氣地訓斥過。
她慣常的做法是:將我丟下的東西放回原處,將我穿過的衣服洗好疊整齊放在我的床頭。每當我看到這幅情景總是感到無地自容,暗下決心改邪歸正,但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只有一件事讓嫂子忍無可忍。嫂子經過觀察發現我刷過的鍋碗瓢盆兒污跡斑斑,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你將來到了婆家,再干這種活怎么行?會受氣的! " 。
無獨有偶,我現在的先生是個典型的奧地利人,工作辦事極其認真,可他刷過的碗筷也和我一樣留有殘跡。我發現之后立刻從維也納撥通商丘家里的電話,把這一喜訊稟報嫂子。為此我幸災樂禍了好一陣子。
嫂子雖然多年來一直埋頭于家務事,但她并不缺少遠見卓識。記得我讀高三的時候,第一次參加高考沒通過錄取分數線,很是沮喪。嫂子看到我垂頭喪氣悲觀失望,對我說:第一次考不好下一年再來嗎,還有機會!第二年,我終于如愿以償。后來我到德國留學嫂子也給予我全力的支持,還親自坐火車到北京為我送行。
嫂子對我們的關愛和寬容自然贏得了我們姊妹對她的尊敬和愛戴。小哥就曾私下里說過,我可以不聽大哥的話,但嫂子的話我絕對不能違背。小哥參加工作之后第一個月的工資幾乎全部給嫂子買了禮物。但嫂子依然淡泊從容,她不會因為我們現在有能力大把地給她花錢而沾沾自喜,也不會因為我們當初的窮苦潦倒而嫌棄我們。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連我那一向挑剔的大哥都免不了私下里跟我說:你嫂子從來不貪財。嘆服之氣溢于言表。
有一年,嫂子不幸煤氣中毒,從此身體每況愈下,不能吃不能喝,還經常莫明其妙地渾身不舒服。這下可急壞了我們,四處求醫問藥似乎也不見奏效。但嫂子有一特別嗜好:喜愛旅游和照相。她不舒服的時候,只要我們陪她出去轉轉拍些照片,她準會興致勃勃躍躍欲試,還會不厭其煩地一套一套換衣服,有時為了取景,她能一躥爬到樹上去。
在我的我記憶中,艱難而漫長的歲月里,無論日子怎樣難過,我似乎從未看到過嫂子和大哥因為錢的事爭吵過。三十年如一日,不棄不離,一如既往地善待我們,這不是每一個女人所能做得到的。我也由此在這種和諧而平靜的日子中長大成仁,從小學念到大學,從國內念到國外。6年前外我在德國讀書的時候,二十幾年未動過筆的嫂子,楞是給我寫了幾封信。信中她告訴我:家里院子后面落戶了一對燕子,又抱出了一窩小燕子,小燕子也長大了,現在就盼著你回家了......嫂子的信讓我在異國他鄉的孤寂落寞中,體味到無限溫暖。
我感謝嫂子,她不僅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也給了我一份心靈的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