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我弟弟,但我只習慣叫他石頭。就像他只習慣叫我姐一樣。
記憶像玻璃碎片一樣,散落在心底,不想觸及。卻在不經意間,像掛在窗前的那串風鈴,每當清風徐送的時候,就會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就如同我對石頭的記憶一般。各樣的場景,在心底交匯著、撞擊著,讓我時時的記掛起他來。
一
那一年,我四歲。
對這個弟弟由衷的喜愛,是在他出生的時候,我就表現了出來。雖然,四歲時的我,也許還沒有那么清晰的記憶。也或許是在媽媽反復的描述補充中,那些場景漸次的轉化成了我的記憶。
媽生他那會,正是秋色正濃的季節。當然,那時的我,對大人為什么生孩子,是一點概念都沒有的。只知道,在醫院的時候,看到一個粉嘟嘟的小家伙,就以為是一個很好玩的玩具。見誰就對誰說:哎,我媽在醫院里,給我生了一個玩具弟弟,特好玩!
四歲時的女孩正是一個非常愛顯的年齡。可以想象的出,我當時說這話時的神情、語氣,一定特別的夸張。或許我是看著一家人圍著這個小家伙在打轉,心里會生出一份失落的感覺。雖然,我說不清楚四歲孩子的失落感是怎樣表現的。但我猜測,我之所以會那樣說,一定是隱隱中,想提醒別人,我永遠都是爸媽的最愛,家里突然加入的這個小家伙,只不過是媽媽為了給我玩,才特意的生了他。
心里雖然對這個陌生的弟弟,夾雜著些許的不安,但絲毫不妨礙我對他由衷的喜愛。也許是真的把他當成了我心愛的玩具,所以就很愛護他。總想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跟他一同分享。我的芭芘、我的史努比、我的M&N。
所以那時家人要特別防范的,就是我靠近了弟弟。我會把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悄悄的塞進他的嘴里。卻不明白,為什么總讓大人們那樣的慌亂。
像M&N、像彩虹糖,我會留下最最好看的紫色的豆豆,自己不舍得吃,收在口袋里,只想給石頭留著。
二
那是很多年后,我在媽媽的抽屜中找到的一張照片。看照片上的日期,那一年,石頭四歲、我八歲。
記憶中的美好,是定格在照片中的甜美笑容。照片里,石頭緊緊的偎在媽媽的懷里,表情沉靜而靦腆,淺淺的笑容幾乎不易察覺,他真的像極了媽媽。而我是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的樣子,靠在爸爸身上,咧著嘴傻樂著,好像只為展示還沒有長齊的門牙。
奶奶總是抱憾說,要是我和石頭換個樣就好了。男孩子長這么漂亮,性格還那么內向,經常安靜的讓家人忽視了他的存在,這以后該怎么辦呢。我長得像爸,性格也像。卻完全是一個假小子的模樣。用奶奶的話說我,就是:鹽壇摸到醬罐,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都說女兒是爸爸的貼身小棉襖,爸爸最疼我,而我卻知道疼愛石頭。
他年紀雖小,可是脾氣卻很古怪,也一直讓爸媽很頭疼。遇到不順他心意的事,他倒是不說不鬧的,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愛誰也不理。有時看著他不為什么事情,就會流淚,而且是默默的不出聲的流著淚。那個樣子讓人看了就心痛。小小孩子,天生的卻是這么一副秉性。我常猜測著他是把上輩子的那份委屈帶到了今世。
在石頭鬧脾氣的時候,我就會主動的讓他挑自己喜歡的咖啡色的M&N。我知道,其實他只愛咖啡色的M&N,而非我鐘情的紫色。雖然,每次我給他我喜歡的紫色的巧克力豆,但他從來也不曾拒絕。
在我發現他真正的喜好時,我問過他,既然不喜歡,為什么要接受。他告訴我,因為那是姐的最愛啊。那么小,就會讓我感動。每當我心里喜歡的時候,就會很習慣的用手去胡擄一下他的頭發。他呢,也半躲不躲的,讓我胡擄一個夠。
每當我思念正濃的時候,我就會拿出這張全家福,反復的端詳,心里多的卻只是凄楚。照片中,石頭臉上的淡淡神情,卻好像是預見了不久之后,家人四下離散的結局。
三
那一年,我十二歲。
又是一個秋色正濃的季節。我清楚的記得那個夜晚,月色溫柔。朋友和我說過,喜歡夜涼如水的感覺。但我不喜歡。或許我記憶中的那個夜晚,早已是夜涼如冰了。我們一家人恍然不知如何面對的那個場景,我努力的想忘卻,卻烙印般刻在了心上。石頭,不知你是否也像我這樣記憶著。雖然我們從未曾提起過這個話題,但我知道,我們心底的傷痛,就是在那個夜晚種下的。
只知道我要跟著媽媽去到遙遠的地方去了,那個地方是國外。而石頭作為家里的傳承,他必須歸爸爸所有。雖然爸爸最愛的是我。就如媽媽最疼愛的是石頭一樣。
爸爸媽媽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安排。因為這是他們協商好的結果。
媽媽帶我走的那天,石頭被奶奶領出去玩去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故意安排好的。我在房間里嚎啕大哭,一直不愿出來。
石頭天性就喜歡整潔,他的房間永遠是井然有序的。他玩過的玩具,都會整齊的擺放在自己的柜廚里。而我卻永遠像是垃圾公主一樣,東西是哪里玩哪里扔。經常,那些被我扒光了衣服的芭芘,和被我扔的亂七八糟的衣服,最后都是石頭很有耐心的坐在地板上,給她們一一的穿好,擺放好。在我良心發現的時候,我就會說,石頭,以后姐一定給你找十二個丫頭伺候著你噢。他呢,也似懂非懂的呵呵的笑著。
看著房間里的一切,知道這里再也不屬于我了。我帶不走我所有的芭芘、帶不走我的石頭,我最心愛的玩具弟弟。
我知道自己賴著不走,也改變不了結果。但心里所期許的,也許就是想再看一眼石頭,讓我再胡擄一下他的頭發。
四
這一年,我二十二歲。
我回到了爸爸的家。準確的說,應該是奶奶和石頭的家。爸爸的家,已經有他自己的一家人了。
十年了,這是我離開后,第一次回來。
雖然有很多的寒暑假期,我和我的同學或朋友們去歐洲、跑非洲,甚至在阿拉斯加都留下了我的足跡。但我一直回避著,不愿回來、不想面對。
剛離開的那段歲月,那種痛徹心扉的思念、想念,讓我對黑夜產生了無盡的恐懼。黑夜中,一個夢境長久的困擾著我。我不知是想象還是真的在做夢,常常夢到爸爸和石頭遭遇了意外。心里雖然能意識到這僅僅是夢,也明白這樣想他們很不吉利,但淚水一樣會抑制不住的流個不停。每每醒來,發現我的枕巾都已濕透。以至于我不敢再睡去,不敢去想象。努力地想把這個夢境趕走。或許就是因為愛的太深、才會這樣害怕失去。
媽媽也因想念石頭,曾試圖打過無數的電話。但均被告知,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骨肉親人就這樣的離散。我無法想象那么內向、脆弱的石頭,是怎樣走過這些歲月的。我答應了爸爸的邀請,回來給奶奶過七十大壽。其實是誰的壽誕,都已不重要,家的概念在我心里,早已淡漠。重要的是,我對石頭的那份掛念。
石頭沒有和爸爸一起來接我。和爸爸見面,是預料中的尷尬和冷漠。雖然我知道,我們內心的熱度尚未散盡,否則根本就不必再見。但十年的離散,讓他錯過了我的成長。在他眼中,我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女孩。
我沒有想到石頭這么瘦。176的身高,竟只有五十一公斤。看見他的時候,多想找到我記憶中他那沉靜的笑容;多想伸出手,胡擄一下他的頭發。但他躲避著我的目光,眼神中流露出的冷漠和陌生,讓我心寒。
回來的這段日子,能見到他的時間并不多。不知是否是因為這份陌生,讓他在刻意的躲避著我。
他在準備高考,可似乎用在學習上的時間也不多。奶奶說他,平時也是這樣,話很少。原先白天上學,晚上就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一宿一宿的上網,幾乎不睡覺,所以人才熬得那么瘦。奶奶實在制止不了他,就告訴了爸爸,爸爸強制性的搬走了他的電腦。但似乎也是于事無補。這樣一來,有時他晚上干脆不回家,就待在網吧里。因為奶奶不想再看到石頭和爸爸之間的沖突,也就默許著、擔憂著。
那天是奶奶的壽辰。爸爸安排在一個豪華酒店里給奶奶祝壽。但直到開席,依然不見石頭的影子。打他的手機,電話一直通著,卻沒人接聽。因為我的擔心、因為我同樣不想面對,雖然也是奶奶骨肉的另一家人。所以我就借口去找石頭,離開了那個熱鬧非凡的場面。
五
我根本就無處可去,這個城市于我已非常的陌生,我只有返回家中。
我發現石頭就在家里,在他的房間里。抱著頭,卷縮在床角。或許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家里還會有人,他疑惑的抬起頭看了看我。看他的樣子,我猜想是喝了酒了。迷亂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凄楚。
我心痛的走到他的床邊,挨著他坐了下來,什么話也沒說,那么自然的伸出手,撫摩著他的頭發。只一秒鐘的躲讓和遲疑,他瞬間接納了我。也許在這個情緒崩潰的瞬間,他想要找到親人的依靠。他順勢靠在我的肩上,就如同小時侯的他一樣,默默的流著淚。那一刻,讓我們找到了兒時的親近。我輕輕的安撫著他,從他微微顫動的身體上,我能感受到他的抑制、他的釋放。
他問我媽媽好嗎?這是他第一次向我提起媽媽。看他遲疑著,嘴里叫出媽媽這兩個字的時候,竟是那么的生澀。他說對媽媽已經沒什么印象了,爸爸和奶奶總是說媽媽不好。
石頭,不要相信這些,天底下沒有媽媽愿意放棄自己的孩子。他們那么說,那是他們的自私。他們是在用孩子來報復彼此的傷害。傷害已經造成,但我不想讓石頭心里再添更多的恨。
他說;姐,我不怪他們結合,也不怪他們離婚,但我怪他們生下了我。
他這么說,我真的很心疼。石頭,慢慢你會諒解他們的,他們有他們的生活,就像以后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生活一樣。所以我們沒有理由要求他們,去為我們犧牲。我只能這樣寬慰著他,我又何以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姐,知道我有多想你們嗎?他這么說著的時候,站起身,走到他的衣柜邊,唰的一下打開了柜門。我看到整整一個柜門里放著的,全部都是一些毛絨玩具。那些已經陌生卻又熟悉的玩具,竟這樣的呈現在我的眼前。我的小熊波派、史奴比,還有那么多我已叫不出名字的玩偶。
對不起,石頭。我不想在你面前哭。我懂得這些東西對他的含義,那是我們存在的全部。也許在很多個日夜里,他就是在這里搜尋著曾經有過的幸福吧。
姐,夜晚的時候,別人正在做夢的時候。我就獨自一個人編織著自己的夢。我把我所有的夢全部都敲在電腦里,在我的夢里沒有離散。
我不知怎樣對他說我的夢,他心中的傷痕已經太重,我不忍看到他的失落和彷徨。也許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這樣的宿命或許是前世的冤孽。但從我走進他的房間,看到他無助而痛苦的眼神,那一刻,心中對他的疼惜,讓我想從今往后,可以去愛護他,照顧他,替母親去為他彌補這十年,缺失的母愛。
石頭,你要好好的,有你我不再寂寞,有我你不再孤單。在這塵世因緣里,你的到來,也許就是因為有我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