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甘肅省靖遠縣五合鄉鄉政府南行30里,便來到了一個叫蔡家塬的地方。這個地名就像中國許多地方的地名一樣,充滿了封建社會的氣息。站在蒼蒼茫茫的蔡家塬上,向北看是岳飛當年欲踏出缺口的賀蘭山(岳飛《滿江紅》賀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向東看則到了寧夏固原境內,歷史上有名的簫關便在那里,王維從那里經過時一首這樣的詩: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簫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向西望去,在蔡家塬上便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黃河了,而塬下的平川若不是現在住了很多的人,在料峭的寒風中一定會讓聯想到大漠來。
蔡家塬位于簫關之外,歷史上許多名人都從這里經過,岑參、杜甫、盧倫等等,但他們都把自己的詩名寫給了簫關,唯有張玭的那句詩仿佛還同蔡家塬沾了些邊--出得北簫關,儒衣不稱身。蔡家塬就這么在歷史的長河中靜靜地沉默著,仿佛歷史上的一切都與它無關。今天,我們要去的就是塬上一個叫堯莊的村子,村子里38戶人家,從東到西像一盤散落的殘棋,互不干涉卻又息息相連。
聽十奶講堯莊的歷史
去堯莊村的路大坑連著小坑,一副崎嶇不平的樣子,遠遠看上去,仿佛是一條混沌的河流揚起的浪濤。三輪車顛得要命。今年3月,記者來到了這個村子,采訪了世世代代生活在村里的人們。
因為前段時間才下過一場雪,路上的雪還沒化凈,很是泥濘。附近的村民都想把雪水引入自家的水窖,在路上挖了很多用來流水的槽兒,這又使三輪車的行進多了些難度。好在開車的小伙子常跑這種路,習慣了,操作顯得很教練。有幾個地方眼看著車要翻了,但卻被他處理得有驚無險了。本來半個小時就可以趕到的路程我們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
古老村莊的氣息撲面而來之時,太陽已經西斜了。幾只驢兒悠閑地遛達著,儼然一副忘記回家的樣子。偶爾有人從自家門口出來,但又匆匆回去了。在西邊刮來的冷風中,記者了解到,堯莊村陳姓人和陸姓人居多,這兩戶人家可以說是堯莊村的"大戶"了,戶數相差無幾,其他如王姓、胡姓、黃姓、馮姓都不過二三戶,甚至單門獨戶。問及村莊的歷史,村里的幾個年輕人都建議記者去找"十奶"。
十奶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很是健談。從12歲來堯莊村到現在,她已在這里生活了50多年。趕到十奶家已經是星星點燈的時晨,聽說記者是來采訪的,十奶很是高興,坐在炕角里的她順手拉開了電燈,笑著問了記者一句:"亮吧?"
堯莊村是2000年才能上電的。十奶首先給記者講述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沒在通電之前堯莊村每到夜晚總是一片黑暗,那樣的夜晚很是安靜,兩戶相距不足百米的人家,雞犬不僅可以相聞,人們也可以"無線"對話。那樣的夜晚人們都是在煤油燈的滋滋聲響里度過的,村莊里沒有一臺電視,沒有一點多余的聲響,以至于現在村里的想起那些夜晚來,仍然覺得安靜和漆黑讓他們在內心深處有些心慌與沉悶。村上是9月18日能上電的。那天,有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在狂喜中從院子里跑進了屋里,對著明晃晃的燈泡連磕了三個響頭:"老天爺,這東西怎么這么亮啊!"這個女孩就是十奶的一個孫女。
在聽十奶給記者講這些時,她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很靦腆的那種。現在,十奶的這個孫女已經上高中了,成績很不錯,十奶對記者說,要是她的孫女能考上大家就好了,但十奶又說,現在供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對一個農民來說就更不容易了,她不知道將來她的孫女考上了她應該去哪能里弄那么多的錢。但坐在一旁的十奶的五兒子聽到這句話卻有些不耐煩了,他氣乎乎地對十奶說:"花再多的錢我們也不向你要,瞎操心!"十奶的這個兒子原來在村小學里當過幾年的民辦教師,后來因為民辦教師工資低,再加上家里的農活妻子做不過來,他就干脆辭職務農了。但這幾年,他的身體一直不怎么好,血壓很低,不能干重體力活。去年,他養了幾頭豬,在家門前蓋了個豬圈,但前幾天一頭準備出售的豬卻突然死了,一下子就損失了好向百元錢,他的性情很不好。也許是這里風沙大的原因,十奶家的炕上一直鋪著一層厚厚的油布。
說到村子為什么叫堯莊,她告訴我們那是人們硬叫出來的。她說,舊社會堯莊的人都很窮,都住在蔡塬壕里,住窯洞,那時的堯莊叫"陳窯莊",到了新社會,人們有錢蓋房子了,就從壕里的窯洞里搬了出來,搬到了現在的地方,沒窯了人們就想把這地名改一改,于是,堯莊就成了"陳堯莊"。十奶說到這里,聲音猛地變響亮了:"堯,可是個大人物,是皇上,我們堯莊總有一天會出像堯一樣的大人物!"之后,我們看到了她明亮的眼睛里閃爍著希望,也便明白了鄉親們注在堯莊這個名字中的希冀。
至今堯莊前面的"陳"在后來為什么沒有了,十奶是這樣給我們解釋的:舊社會陳姓人是堯莊的地主,人口很多;陸姓人口雖和陳姓人口不相上下,但陸姓人是貧農。新社會沒有了地主,大家都一樣了,所以堯莊前的"陳"字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十奶說,陳姓人的"根"和陸姓人的根都在一搭里(一塊兒),他們都是民國18年(1929年)從靖遠縣雙隆鄉一個叫發義埠的地方搬到這里的。她說民國18年是大荒年,天旱,連一點雨星星也沒下過,農民什么收成也沒有,靖遠的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老人們后來把當時的這情形編成了一首民歌,歌詞大意是:"民國十八年,人吃人來狗吃狗,老鴉和雀兒吃石頭。"十奶說,她沒經過那個年頭,但"老人"一提到那個年頭都忍不住會哭的。而十奶說的老人現在大多已去世了。陳姓人和陸性人就是那個時候舍棄家園來到堯莊的。陳姓人比陸性人來得早一些,他們因而成了堯莊的地主。至于這兩支人最早生活在哪里,十奶也不知道十奶姓王,十六歲就嫁給了陸姓人家,因為丈夫在陸姓家族里排行第十,所以現在的青年們都叫她十奶。當然,此前她被人稱作十嫂或十嬸,以后的輩分自然也會變得更高些。
十奶說,她剛來堯莊的時候,雖然住在蔡塬壕的窯洞里,但那時這里的風景真好,夏天山梁青青的,山坡上開滿了野花,還有野雞和野兔子到處奔跑,哪像現在,人們把坡地都開墾光了,草沒了,花沒了,連兔子糞也不見了。十奶說,堯莊人口少,蔡家塬也沒住多少人,在塬南邊的山里精溝子(光屁股)跑一天連個人影也見不上。
十奶有6個兒子,2個女兒,他們為十奶生下了10多個孫子(女)。十奶的這些孫子(女)現在都上學了,有的已經上了高中。記者到的那天正好是周末,十奶的家里很是熱鬧,一會兒這個孫子問她要這,一會兒那個孫子又問她要那,一會兒這個孫子和那個孫子打了起來,一會兒這個孫子又來告那個孫子的狀……十奶說每逢那個時候,她的心里就會鬧得要命,但沒辦法,人就是這樣的,由一個變一群。
學校和墳塋
堯莊村的學校位于村子的中間位置,若把它當成一只大鳥,那么,村東頭和西頭的30多戶人家,就是這只鳥身上的兩面翅膀。第二天一大早,記者便來到了這里。
這天是學校開課的第三天,3月3日,幾年前,堯莊村的住戶遠不止這些,原因是山下的川地里引入了黃河水,政府出資讓村里相當一部分人搬遷走了。拆遷后的房屋使原本還算整齊、安靜的堯莊村多出了幾許蒼涼破敗的味道。
鐘聲響過之后,校園里傳來了學生們朗讀課文的聲音,時而整齊、時而吵雜,傳遍了整個村子。村里的人們也在這個時候開始出門了,因為還沒到春耕時節,大家都顯得有些散漫。習慣了勞作的生活,這時,他們出門并沒有明顯的目的性,有的人甚至只為到田埂地頭轉轉、看看,而有的人則是為了拾些驢糞來燒火做飯,或者與某個正在家門口清掃的人遠遠地閑嘮上幾句。這權當是一種對身體的鍛煉,不提也罷。
堯莊村的小學只有40來個學生,都是一至四年級的。因為只有一棟校舍的關系,一二年級、三四年級只能合用兩個教室。學校有5名老師,除校長沈渭華之外,剩下的4名全是民辦教師。沈校長告訴記者,他已在這個學校工作了20多年,現在他帶的學生大多是以前他帶過的學生的孩子。他是2001年才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的。他說,這個學校以前是個戴帽小學(有初中的小學),學生近二百人,老師也有10多個。后來,人們搬遷,學生少了,學校也被拆去了一大半。那時,學校有食堂,還有一部分初中的學生住校,不像現在。
記者看見,學校土夯的圍墻有好幾處已塌了,學校原來磚徹的大門也不知被誰掀翻了,空蕩蕩的操場上立著兩個早已不能使用的藍球架,像是學校一面破舊的招牌。村民們傳言學校要重新擴建,但沈老師說他一直沒有聽到這方面的消息,他說這不可能,因為大多數人已搬走了,這幾年國家搞退耕還林,堯莊居民可能要全部搬走,再在這里修建學校沒有多少"意義"。
在沈老師的推薦下,記者見到了學校的許存叔老師。他個兒不高,清清瘦瘦,頭發有些長,臉上土蒼蒼的,整個人往那兒一站,仿佛一桿風塵仆仆的竹子。他在這個學校當民辦教師已經10多年了,但直到現在還沒有"轉正",主要是沒有文憑。為此,他參加了自學考試。他說,16門課,要讓他這個40多歲的人一下子拿下來,真是有些難。許老師家先前也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后來,他響應政府的搬遷政策,于10多年前把家搬到了塬下的川地里。因為民辦教師帶課工資低,以前只有幾十元,現在也只有200多元,搬家之后,因為交通不便,在家里干了幾年農活,后來,身體有了病,干不動農活了,他就重新來教學了。他對我們說:"這200多塊錢掙得不容易啊!"他每星期都得走幾十里的山路來學校上課,前年,他把家里養的幾十只羊賣了,給自己買了輛摩托車。他說騎自行車吃力得很,騎不動了。
許老師的摩托車就放在辦公室里,摩托車的前方是一個磚壘的格檔,里面裝著些煤。格檔的旁邊是一面土壘的火爐,爐后是一面土炕。許老師平時工作和吃住都在這里,因此,這間房里除了擺滿學生作業本和教科書的辦公桌之外,還有一張桌子上放著鍋碗瓢盆。室內墻壁曾用白灰粉刷過,但如今已有好多地方早已變得斑駁不堪了。許老師把有些地方用白紙重新表糊了一下,與先前的墻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和記者聊天的時候,許老師把爐子下的爐灰扒出來,一點一點地向外撿還沒有完全燒過的煤。他說,學校拉一車煤不容易,每星期給老師分給的煤也很有限。
學校沒有食堂,許老師每天都要給自己做飯,不像其他老師可以回家。有時,一個人懶得做,他只能"開水兌饃饃"湊合著過了。他說,不知為啥,這幾年堯莊村的人越來越窮了,有的"娃娃"上學,家長連學費都拿不出,只能到學校來欠,欠下又一年半載還不了,還不了,他們民辦教師就一時半載拿不上工資……
許老師還告訴記者,他小的時候,就在這個學校里上過5年學,那時他總是拖著長長的鼻涕,穿在身上的衣服也似乎在閃閃發亮中帶著一股鼻涕味。上課坐的是土塊壘起的板凳,用的是土塊壘起的桌子,渾身上下也都沾滿了土,完全是個地地道道的土孩子……
許老師向記者講述這些時,室外突然刮起了風,塵土從門縫與窗縫里鉆進來,落在他面前那堆積如山的學生作業本上和辦公桌上。我們注意到許老師的頭發有些臟亂,發絲間分明可以看見細細微微的塵沙。風在窗外號外,天地間一下子變得昏暗了起來。許老師給我們說,這些年就是這個樣子,一刮風,黃土就亂躥,老是塵土飛揚的。之后,他又對我們說,學生開學了,他在塬下的鎮上買了一雙30元的"皮鞋"和20元的褲子。他說要不穿得破爛了,在學生眼里形象不好。
出了學校,記者看見風席卷著黃土在蔡家塬上忙奔著,從堯莊村的東頭到西頭,一股股的,如同強壯的兵馬,踏過了每一戶人家。聽十奶說,蔡家塬這個地名的由來是因為蔡家堡子。蔡家以前是"大戶",錢很多,但后來來了韃子(泛指北方的少數民族)把蔡家的錢給搶了,人給殺了。蔡家堡子位于堯莊村的東頭和西頭,如今已被開辟成田地,堡子塌下去的地方明顯要比其他地方高一些,一如碩大的墳兵默默地沉睡在蔡家塬上。我們分別在這兩個堡子周圍轉了一圈,但連半個瓦片也沒見到。想必蔡家堡子當年的主人一定很富有吧?他一定是在妻妾成群之時,還不斷娶妻生子,他一定因為家室的人旺財旺而感幸福無比?他會不會長著一縷山羊胡子,每逢得意之時情不自禁地拈一拈?這些只能想像了,這些也都成了傳說了,十奶的孫子們也許并不知道堯莊村所在的這個塬叫蔡家塬……
在去蔡家堡子的路上,我們注意到塬上有很多的墳塋,給我們帶路的小伙子告訴我們這些墳大多是年輕人的。這使我們有些吃驚。小伙子對我們說,因為王家山煤礦和紅會離堯莊近,十多年前,村里一些小伙子輟學后就去煤礦干活,國家開的大礦進不去,只能到私人開的小煤窯里干活,小煤窯很危險,村里十來個年輕人的命就丟在了那里面。小伙子又說,這幾年,國家不讓私人開煤窯,封了很多非法小煤窯,他們打工就沒地方去了。他說,現在干啥都要有文化,村里年輕人的文化程度連初中都不到,也沒啥手藝,沒地方打工,只有指望土地,而這幾年雨水又少,很多人只能把肚子填飽,錢缺得要命。
除此之外,小伙子還帶我們去采訪了村里一個叫張英花的人。
張英花坐在自家的墻角里,仿佛一尊雕塑。對于記者的采訪她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只是反反復復地念道著一句話:"我的娃沒了……我的娃沒了……"她才50多歲,但已經蒼老不堪了。
張英花家有7間房子,但他和丈夫陳里都住在房子西邊的一口窯里,窯里沒有生火,有些冷,但收拾得很干凈。記者了解到,張英花的兒子陳玉軍十年前初中畢業,因為沒有考上師范,心情不好,有天晚上和村里的幾個小伙子打麻將,輸了幾十元錢。回家后,張英花打了兒子幾笤帚把子,兒子就有些想不通了,和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去了煤礦,在一個私人開的小煤窯里背煤,只上了三天班,人就死在了煤窯里,原因是煤窯塌方。張英花聽到兒子的死訊神經就有些不正常了。她和丈夫陳里僅有這么一個寶貝疙瘩兒子,還死了,這在村民的話說他們就是"斷后"了。張英花地直想不通這事兒,腦子總是兒子的影子,一個月前,她坐村里一高戶人家的三輪車去塬下的鎮里買東西,車還沒到鎮子,她就往下跳,說是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兒子在叫她。結果,把自己險些給摔死,記者去她家的時候,她才出院不久。
看著張英花的樣子,記者心里隱隱地有些難受。帶記者來的小伙子告訴記者,張英花還有一個女兒,但和張英花和不來,出嫁后就很少來看張英花了。小伙子說:"人就是這個樣子,心勁沒了,什么也都有就沒了!"小伙子還說,在生產隊,張英花的潑辣是出了名的,收麥、打場、種地都是個好手
風,一股腦兒地跌進了蔡塬壕,我們分明能聽到風在那里與地表的一切的撕殺聲。小伙子對我們說,他小的時候,蔡塬壕里長滿了樹,有很多杏樹與桃樹,每年春天,桃花、杏花開了,那壕里可漂亮了。如今樹沒了,不知都被誰挖掉了。十奶那輩人在壕里住過的窯洞,一如一雙雙黯然傷神的眼睛或者貧窮饑餓的嘴巴在向我們訴說著什么。
村莊里的人家
堯莊村的貧窮是遠近出了名的。記者在村里采訪的幾多天時間里,曾作過這樣的一個統計:幾乎是所有的人家人均純收入都不足千元。這個數據是讓人吃驚的。說到村子里最貧困的人,當然要算陳玉治了。數年前,陳玉治還是一個精干的小伙子,但結婚后,他去煤窯背煤,煤窯塌方,使他變成了一個殘疾人。如今,他已是3個孩子的父親了。他的家里幾乎是一無所有,妻子因為身體不好,不能干農活,再加上這幾年雨水少,他家的土地也只能閑置著,幾近荒蕪了。
陳玉治站在自家門前,朝我們微微地笑著。他家是土夯的院墻,院子里很臟很亂,風從外面吹進來的沙土在墻角里落了厚厚的一層。進了屋子,記者感覺有時冷。陳玉治說,這房子就是這樣,在下午陽光好的時候比外面還冷。說著,他蹲下身去從一面小小的鐵爐旁的一個小盆子里拿起一撮麥草,用手里的打火機點燃了,放爐子里放,因為爐子通風不怎么好,仿佛是轉眼之間屋子里便有些嗆人了。接著,他開始向爐子里投驢糞蛋。他說,他買不起煤,只有燒驢糞,因為自家的驢死了,就連這驢糞也要他每天到外面去揀。因為是個殘疾人,干起這些活來有些不太方便,老婆和孩子都不在家。
說到自己,陳玉治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這輩子完了。"原來,陳玉治在煤礦落下殘疾之后,煤礦曾給過他3000多元的賠償。但他卻偏偏在那時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把幾千元錢全部輸了。他說,等他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不時,后悔已經來不及了。他說,一個農民,要想在堯莊這個地方跌了跟頭,再爬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這里的生存環境不可能給人提供"爬起來"的機會,而人活一輩子就那么幾十年,況且,他還是一個殘疾人。
陳玉治說,這幾年,他家常常是吃了早頓無晚頓。最初時,兄弟們還能幫他一把,但時間一長就不行了。政府每年都給他一些救濟但遠不能解決問題。他說,幾年前,他還可以挖甘草弄幾個錢,給家晨填補填補,但現在不行了,國家限制了,不讓挖也不讓收了。前年快過年時,他家無米下鍋,他愛人只好到附近的村里去要。他說,鄉里鄉親的,當乞丐不好受,有很多人認識咱,咱張不開那個嘴啊。
陳玉治的三個孩子都在堯莊村的小學上學,因為家里生活條件的確困難,學校為他們免去了學費。他說,如果能讓孩子們睜個眼認識幾個字了,他就不打算供孩子們上學了,讓孩子們聽天由命去。
在陳玉治的家里,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鋪在土炕上的一條褥子也是補丁壘補的,補了好幾層。炕上只有兩床被子,很舊也很臟,陳玉治和他的妻子、孩子平時就住在這面土炕上,炕沒有煨,冰冷得要命。陳玉治告訴記者,妻子出去"要飯"已經十幾天了,他和孩子只能這么湊合著過了。
下午放學后記者見到了陳玉治的孩子,他們灰頭土臉,穿得破破爛爛。見到記者,他們很是羞澀,只是站在墻跟下瞟幾眼過來。過了一會,有個孩子跑到陳玉治的跟前,拽著陳玉治的衣角說了些什么。陳玉治說:"去給你們老師說,我沒錢,能讀就讀,就能讀就算了!"這時,記者才明白孩子可能是向陳玉治要錢。陳玉治這么一說,孩子低下了頭,眼淚流了出來。
記者看到那孩子一只眼睛有些不對勁,就問陳玉治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陳玉治說:"小時候調皮,讓柴禾棍子給戳的,剛開始大夫說能治好,但我們沒錢,現在瞎了,看不見了!"
記者給了那孩子50元錢,那孩子興奮地叫了記者一聲"叔叔!"但在記者剛出陳玉治的家門,就聽見陳玉治高聲喝斥著向孩子要錢的聲音。之后,記者聽到了陳玉治落在孩子身上的響亮的巴掌聲的孩子尖銳的哭聲。
與陳玉治相對應的是,村里有個叫胡廣義的人,把自己的三個孩子都供成了大學生,現在,他的孩子有兩個已經工作,一個在蘭州大學讀大三。提到供學生讀書,不怎么愛說話的胡廣義眼睛猛地變汪了。他說,這幾年他供學生花了的錢,少說也有20萬,這對一個農民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他說,為了供學生,他在外面打工,整整5年沒有回過家,愛人也因為這個5年沒吃過一個雞蛋,他們想著把錢存下來,哪怕是一分錢也要存下來也要讓孩子們上學。他說,村里的人現在都羨慕他,但他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苦過來的。他說,現在大兒子和女兒雖說都已經工作了,但他不想用他們給他的錢供小兒子讀書。他說,他還要去打工,等小兒子大學畢業工作了,他就不去了,就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了。他說,人們都說蔡家塬這地方荒山野嶺的,不好,但他就覺得好,若沒有這個地方,他和他愛人就不會有從"牙縫里摳吃的"供學生讀書的經歷了。他告訴我們,他的三個孩子都因為上學時吃不好、穿不暖,得了關節炎。有一回,他去給當時還在靖遠縣城上學的大兒子送干糧時,見兒子的宿舍里冷得像個冰窟窿,就不由自主地哭了一路回來……
太陽西斜時,堯莊村顯得分外寧靜。胡廣義的述說,使我們在這里看到了些許似乎已經被我們遺忘了的偉大情懷。我們看見他直到今天,還將三個孩子上學時得過的獎狀貼在自家屋里的墻上。他說,那都是學校給孩子們的獎勵。同時,也是給他的獎勵。他說,以后若是孩子們工作好了,接他去外地的城市,他會想堯莊的。
胡廣義拿出自己兒子寄回家來的照片給記者看,臉上寫滿了身為人父的驕傲。照片是大兒子的,和一個漂亮的城里姑娘在一起。胡廣義說:"興許再過二年,我再城里就該有孫子了!"
這一天是2005年3月7日,堯莊村燦爛的陽光照著胡廣義花白的頭發、深深的皺紋和樸素的衣衫。遠處的山梁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