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熊貓的生活意見
2011年08月25日
從距今約800萬年前的晚中新世時期走來,經更新世晚期氣候劇變,劍齒象、巨貘等同時代動物群體滅絕,唯大熊貓歷經地球千萬年變遷而不替。
相對于不足百萬年經歷的人類,大熊貓這個看似柔弱的種族,究竟存有何種足以打破種群輪回的超能因子,給我們提供何種攸關存亡的生活意見?
人類問計大熊貓的機會,并非隨時可得。按照全國第三次野生大熊貓數量調查顯示,全球大熊貓野生種群1590余只,生存范圍萎縮至中國川陜甘3省45縣230余萬公頃群山中,涉岷山、邛崍山、大小相嶺、涼山和秦嶺六個山系,并被分割成近33個孤立小種群,最小種群不足10只大熊貓,尚未擺脫瀕危態勢。
為避免這個曾經強悍的物種走向衰敗,我國建成以四川臥龍中國保護大熊貓研究中心、四川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陜西樓觀臺大熊貓救護中心和北京動物園為重點的全國圈養大熊貓種群繁育發展體系。截至2010年6月,全國圈養大熊貓數量達到289只,基本實現自我維持。
從野生到圈養,從數量到棲息面積,四川大熊貓都占據世界總量的七成以上。2011年8月1日至8月7日,跟隨本報與上海大眾全新帕薩特主辦的“志藍行動氣候變化觀察團”四川站,記者從邛崍山山系的臥龍自然保護區、中國保護大熊貓研究中心雅安碧峰峽基地,到岷山山系的廣元市唐家河保護區、綿陽市王朗、余家山保護區,再到四川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從圈養、野生兩個層面,沿途觀察氣候變化、人類活動對大熊貓的雙重擠壓,傾聽其生活主張,探尋這個物種歷800萬年沉淀而來的生存密碼。
熊貓棲息地的風云變幻
“山里的景觀變化,可能給人更為直觀的啟示。”四川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冉江洪稱。近幾年大熊貓棲息地封山育林力度很大,局部氣候變化不彰,拿不到國家層面的科研經費,完整的、持續性的氣候分析數據較少,一些市縣給出的數據,和山里觀測點數據并非一樣,“志藍行動氣候變化觀察團”的現場訪談,有望彌合這種差距。
唐家河保護區與甘肅白水江和四川王朗、東陽溝、小河溝等自然保護區,共同構成岷山北部大熊貓棲息地。志藍觀察團深入唐家河、王朗、余家山等多個主峰,時見植被退化跡象,氣候端倪如草灰蛇線。
志藍觀察團起點雅安基地,終點成都基地,一頭一尾,都有燦爛陽光,然而中段廣元、綿陽山區考察,卻是持續不斷的陰雨,氣溫與平地迥異,難尋禽獸蹤跡。
在唐家河多座嶺峰,樹木茂盛,溝溪水相良好,但國家高級攝影師、廣元市攝影家協會副主席鄧建新告訴我們,和前幾年不同,保護區低矮草木死了很多,特別是3500、3600米海拔的植被,退化得非常迅速。此時雖是八月開花時節,但觀察團依然在山澗沿邊看到連片枯黃草木,野花依稀,僅是星點點綴。
王朗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副局長蔣仕偉告訴記者,全球氣候變化是個大尺度。具體到平武縣,近幾年氣溫較低,時值盛夏,岷山主峰依然見雪;不過,王朗保護區兩棲爬行動物,明顯出現從低海拔向高海拔轉移趨勢,應該是氣溫抬升的征兆。
四川境內大熊貓棲息地,包括邛崍山系、涼山山系、岷山山系和大、小相嶺。四川省氣象局一份名為《氣候變化對四川大熊貓棲息地的影響及區劃研究》的內部報告稱,近50年來,上述山系年平均氣溫普遍呈增暖趨勢, 這個趨勢起于上世紀90年代末,以突變形式升溫,其中涼山山系最為明顯,溫度上升了0.9℃。
竹子異變的背后
如果說氣候變化的數據微量,尚未給人以明顯感知的話,保護區內糙花箭竹、缺苞箭竹、青川箭竹、巴山木竹4種大熊貓主食分布生長的異變,則開始讓局內人警覺。
“冷熱亂季,征兆落到竹子上。”唐家河國家自然保護區工作人員馬文虎告訴記者。
7月份,馬曾陪同專家學者,到一山之隔的甘肅白水江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進行了為期2周的野外考查,居然看到了數量不少的竹子開花。
竹子的生存周期一般為60年,花開接下來就是竹子的死亡。上一次大面積竹子開花在1981-1982年之間,現在過了近30年,按理說應該是茂盛期。唐家河也沒有出現竹子開花的現象,那么白水江的態勢“令人困惑”。
與保護區升溫并存的氣候征象,是降雨量、日照、相對濕度的異變。按照四川省氣象局的內部報告,就年降水量變化趨勢而言,涼山山系和小相嶺年降水量大部有所增多,大相嶺呈減少趨勢;岷山和邛崍山系降水量減少的程度最為嚴重,分別為34.6mm/10a和20.3mm/10a。
日照方面,近50年里,棲息地絕大部分地區年平均日照時數呈減少趨勢,大小相嶺減少的速度為34h/10a;相對濕度方面,大熊貓棲息地年變動幅度在5%-9%,過去50年里各區域相對濕度略微減少,近幾年則下降趨勢顯著,涼山分布區遞減速率最大,為0.0483%/a。
“氣候的微小變化,大熊貓已經充分感知。”冉江洪稱。大熊貓棲息地分布目前正發生“自然調整”,人類予以感知的手段是通過大熊貓主食竹的分布狀況來推測其分布狀況。在這個基礎上,選取年平均溫度(與生長關系密切的主要熱量指標)、全年≥10℃積溫(反映生長季節熱量狀況指標)、年降雨量(表示生長季節水濕狀況指標),將四川大熊貓棲息地分為適宜區(20600平方公里,分布在37個縣域)、次適宜區(42000平方公里,分布在40個縣域)、其它區域(面積約62800平方公里)三類。
四川省氣象局研究表明,根據不同情景下大熊貓區域氣候變化的模擬結果,取變化的最大值,今后20年(至2030年),四川大熊貓棲息區域年平均氣溫升高1℃,年降水量增加2%;50年后(至2060年),棲息區域年平均氣溫升高2.3℃,年降水量增加6%。
氣溫升高2℃,意味著什么?中國保護大熊貓研究中心科研部研究人員李仁貴掌握一項經驗數據。
2008年“5·12”地震毀損臥龍基地,該基地大熊貓往全國各地疏散,其中雅安碧峰峽基地承接其中60多只。研究人員很快就發現,這60多只大熊貓的生理屬性明顯受到溫差影響。
臥龍基地氣溫比碧峰峽基地平均低了2攝氏度,到了夏天,舒適度有非常明顯的區別。在臥龍基地時,大熊貓發情期在3-4月,表現出很明顯的情欲表征;轉移到碧峰峽基地后,同一批大熊貓發情期普遍提前到2月,而且情欲表征極不明顯,其內在狀態已難以通過經驗目測,唯有采用激素監控儀器予以確定。
和人類一樣,在情欲表征不明的情況下實施自然交配,大熊貓受孕質量不可能不受到影響。據李仁貴初步測算,2攝氏度的溫差,可能讓大熊貓繁殖幾率下降一半。
人類干擾因素的正反面解說
“動物遇見率超過90%。”唐家河保護區管理處副處長諶利民告訴本報記者。唐家河自然保護區處于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過渡的高山狹谷地帶,數百萬年來,僅有第四紀冰川活動期間受冰川部分侵襲,廣大河谷地帶未受影響,成為世上罕見的古老生物群落避難所,“是當前國內遇見率最高的保護區”。
正因為如此,該區域脊椎動物有300余種,包括大熊貓在內的5種一級保護動物,17種二級保護動物,3種一級保護植物,4種二級保護植物。
然而,就在這個號稱“最高頻遇見率”的保護區,志藍觀察團卻大失所望。
8月3日,觀察團在海拔2000米以下的摩天嶺、四角灣、毛香壩等7個動物多遇區域探尋,白天不見動物蹤影,選擇晚上十點前往,僅拍到山豬一頭;次日前往海拔3000米的第二主峰大草堂,也僅拍到果子貍一只、野雞數只。
雖有下雨因素,但觀察團如此低的遇見率也讓鄧建新頗感意外。鄧擔任唐家河保護區專職攝影師已有12年,他告訴記者,大草堂屬核心區,前幾年隨處可見上百頭羚牛,動物密集程度極大。
如此低的動物遇見率,與人類在這一地區日漸頻繁的活動不無關系。
鄧建新說,人在山頭抽一支煙,可以讓兩千米直徑范圍的動物退避,因此,把動物高遇見率作為唐家河旅游開發的賣點和依據,從純商業角度看也必虧無疑,這就是所謂“人類進一步,熊貓退十丈”。
但唐家河的旅游開發已然提上日程。唐家河生態旅游今年五月啟動以后,登頂時間已經從原來的兩天縮短為三個小時。7月份,成都大熊貓基地與唐家河保護區就落實旅游合作協議達成共識,將成都基地部分深度游高端線路延伸到唐家河。
鄧建新透露,已經有政府領導提出,考慮要在大草堂建直升機場,搞登山索道。
“保護生態,不是保護原生態。”唐家河保護區管理處副處長諶利民另有觀點。諶告訴記者,纜車、機場這類說法,更多是一種宣傳概念,如果進入實際操作,還會受到很強的生態政策制約,“保護和發展,應該是一個動態平衡。”
事實上,唐家河自然保護區周邊居民,一直在為生態付出代價。早在1986年,保護區內65戶、301人被遷出保護區,成為一個沒有居民居住的封閉式保護區;同時,唐家河自然保護區將總面積60.75%約2.43萬公頃劃為核心區,禁止任何旅游開發;將總面積14.27%約0.45萬公頃劃為實驗區,
嘗試運作專業性旅游活動;另外1.119萬公頃是緩沖區。
“我們經營的,是一種苦心但快樂的小規模生態旅游。”諶利民說,唐家河開展旅游的目的不是為了創造更大的旅游收入,而是為了尋求一種更加靈活的保護方式,實施“以社區為基礎的自然保護”,給當地居民一條出路,真正實現保護區人和動物的和諧共存。
諶利民介紹,唐家河根據自然生態系統恢復效果和調控效率,隨時對生態旅游游客實施容量控制和動態管理。比如野牛嶺、白熊坪探險體驗型生態旅游區,如果野生動物遇見率降低30%-50%,生態旅游線路地表植被和土壤破壞率達3%-5%,則調減探險體驗型生態旅游游客容量50%;如果遇見率降低超過70%,破壞率超過7%,野生動植物群落和自然生態系統出現逆向演替趨勢,則關閉探險體驗型生態旅游區。
傘物種價值
“野生環境受到的挑戰,不容回避。”四川省林業廳副廳長降初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強調,保護大熊貓,意義不在于一個動物種類的保護,而是牽涉到棲息地整個體系的保護。
在國家十二五規劃中,四川被定位為“國家生態安全保障區”、“長江上游生態屏障”。降初認為,大熊貓就像一把傘桿,保住其棲息地,就保住其他物種,進而保住人類的自然生存源頭,達成中央對四川的定位目標,“我們把這種物種叫做傘物種或旗艦物種”。
降初說,從傘物種宏觀價值衡量,很有必要通過人工手段,對大熊貓族群深度介入,通過搶救性保護,維持住足夠的熊貓基因,最終是想對野外種群的生態補充,“熊貓的前途在野外。”
如果把保護熊貓的目的,定位為保護以熊貓為代表的整個生態系統,那么,人工圈養的價值正將面臨重新評估。
在碧峰峽基地,記者隨團與圈養熊貓近距離接觸。一只叫“小優”的2歲小熊貓,呆在一棵樹上曬太陽,到了午餐時間,任憑飼養員聲聲呼喚,就是懶著不下來;其他幾只熊貓被抱著喂食,吃得慢條斯理,時不時打翻奶盤,引起游人一陣陣歡笑。
“笨拙被看成可愛,但這并不是正常行為。”飼養員張亞輝告訴記者。但如果是野外熊貓,進食時主動得多,行走極為敏捷,攀爬和辨別方向技能明顯,而且皮毛長得好,比較干凈、怕人;容易形成刻板行為,諸如原地打轉等。為了減少這種行為,不得不人為設計“豐富的”生活環境,比如圓筒、吊床、麻袋等等。
張亞輝介紹,熊貓吃竹子但只消化竹節的綠皮和竹葉部分,排除的糞便是一節節排放整齊的竹節。竹纖維最利于消化、清除腸毒,竹葉和竹皮含有豐富的營養。
除了竹類食品外,基地配置的熊貓食物還有牛奶、窩窩頭等。牛奶里面有特別添加;窩窩頭由竹粉、大米粉、玉米粉、黃豆粉和雞蛋攪拌在一起。人類吃了這些東西,據說可以“迅速獲得相撲高手的身材”。
熊貓適應地球漫長變更,由食葷而食素、食肉改食竹,一些專家已著手對此展開研究,以求獲得調整人類食物鏈的啟示。
生命密碼探尋
圈養熊貓生殖模式和野外大異,是否會導致更深遠的生態變化尚未可知。
成都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動管部袁博告訴記者,野外熊貓2-3年發情一次,3-5年一個受孕期,母嬰孵育1-2年,這種間隔有一定的基因選擇理由。到了基地,為了保持母熊貓每年一次發情,提高其受孕頻率,通過人工干預,將幼崽半年分開,為它們找個奶媽。這樣,三四只小熊和一個母熊生活在一起,而其他熊媽媽則恢復單身狀態。
這種人為提高受孕頻率的做法,常常出現反彈。袁博舉例,一只叫做玲玲的雌性熊貓,2006年到成都基地時,和幾乎所有雄性都能進行本交,但到了第二年,明顯厭煩了本交行為。
當然,這難不倒人類智慧。中國保護大熊貓研究中心(以下簡稱研究中心)全面攻克了長期制約圈養大熊貓種群發展的繁育中發情難、配種受孕難及育幼成活難這三大難關,并采用 “種群的基因組成多元化”方法,避免種群基因類型單一化。截至2010年底,研究中心共繁殖大熊貓114胎173仔,成活152只,圈養種群數量由1991年的10只發展到了今天的164只,約占全世界圈養總數的60%,成為目前全世界最大和最有活力的大熊貓人工飼養種群。
這種逆著自然性態、加進諸多人為因子,兼顧優生優育和擴張數量的手法,是否存在遺傳問題也未可知。
第三個是熊貓領土控制背后,存在事關種群與環境某種合理的神秘聯動。袁博稱,熊貓很聰明,“512”地震來臨前,懂得往高海拔走,對新環境自然選擇強,而且是獨居動物,只有在發情期才臨時聚合。
具有這種“林間隱士”特點的動物很多,但是,對領地選擇的苛刻度,以熊貓為最。由于過于強調領地半徑,熊貓拉開生存距離,這在保持合理食源半徑的同時,也抑制了熊貓數量的擴張。這種自我抑制繁殖的特點,和它保持800萬年生存之間有何種律動,還是個未解之謎。
研究表明,大熊貓的最大環境容納密度3.03只/平方公里。這說明,熊貓對棲息地的生存承載量有一種本能的認知。如果超出承載,就自動跑出去或減少生育,本能地做出種群自我抑制選擇,以和環境取得協調。
相形之下,基地熊貓成群生存的狀態,已脫離該物種的生存規律。在袁博看來,目前正在運作的野外放生,一要對圈養與野生的熊貓基因進行探測甄別,避免影響遺傳多樣性;二要考慮棲息地熊貓生存半徑問題,不要單純追求野化數量。
“大熊貓800萬年形成的生存密碼,很多值得我們探討。”降初稱,作為大自然保留給人類的一個觀測世界的最古老的標本,大熊貓的真正價值,目前尚未全知,但對人類的貢獻肯定會遠遠超過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