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2月22日 11:07中青在線-中國青年報
一位在美國工作生活近40年的華僑,針對中國農村的教育現狀發出呼吁——重新審視“撤點并校”! 20多年來,這位早年畢業于美國南加州大學、本該享受退休生活的老太太足跡遍布中國貴州、云南、寧夏、山西、河北、內蒙古等10多個省份的貧困農村及學校,見證了“撤點并校”給貧困農村帶來的巨大變化。 這位名叫楊貴平的老人,已經年近古稀,在美國從教數十年。最近幾年間,這位慈祥的老人將對“撤點并校”的擔憂時時掛在嘴邊——裁撤生源少、設置在偏遠地區的教學點,將幾個學校合并成一個中心校,以集中優勢教學資源,這一政策雖然有著良好的初衷,但實施過程中的簡單的一刀切,導致了一些農村孩子失學,進而導致農村的凋敝和鄉土文化的瓦解。 落實政策重點放在了“撤點并校”,忽略了“方便學生就近入學”這一前提 教育部門公布的數據顯示,從1998年到2007年,全國小學數量減少了47.50%。在撤并過程中,撤并力度最大的恰恰是貧困山區的小學。 楊貴平注意到,許多地方的教育部門,在響應“因地制宜調整農村義務教育學校布局”政策時,重點放在了“撤點并校”,而往往忽略了“方便學生就近入學”這一前提。 山西呂梁是楊貴平幾乎隔一兩年就要去一次的地方,2005年一則關于該地區的報道顯示,“短短兩年,農村小學由205所調整為94所,復式班和單人校全部取消”。 報道沒有提到的是,這些被撤并的學校多在邊遠貧困地區,多為一村一校,村與村之間距離遠。把學校撤并的直接后果是,這些村的孩子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要長途跋涉離家住校。 事實上,2001年《國務院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就曾指出,農村小學和教學點“要在方便學生就近入學的前提下適當合并,在交通不便的地區仍需保留必要的教學點,防止因布局調整造成學生輟學”。 在各地調查時看到的一些現象讓楊貴平心痛,“撤點并校后,一些地方學校布局不合理,許多小學沒有住宿條件,小學生每天要跑四五里路上學;山區一些寄宿制中小學,學生上學路程多數在15公里左右,有的甚至有30多公里。為了安全,有的孩子由家長常年接送,有的由母親隨同租房陪讀,有的家庭舉家搬遷,既影響生產,又增加負擔。也有一些農民干脆勸孩子退學,務農或打工。” 楊貴平至今清晰地記得,在貴州走訪時聽到的一個七八歲小女孩的哭泣:“好遠哦,走得腳痛,怕!” 北方一個貧困縣的教育局局長對此深有同感。這位局長告訴楊貴平,自己無力改變政策,但是在自己的任上,學校肯定不會撤,“因為孩子太小”。 然而3年后,這位局長退休,這個縣就加快了撤并的步伐。 在中心校上學,費用比村小高得多 從2001年起,“兩免一補”政策開始在農村教育中逐步實施,“兩免“是免書本費、免學雜費,“一補”就是向住校生發放生活補貼。 然而,楊貴平調查時卻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兩免一補”后,很多農村家庭的教育費用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原因就是撤點并校”。 楊貴平為“撤點并校”前后農村家庭的教育投入做了一次精確的統計。 在河北省某縣,李村小學是中心校,輻射周邊多個村落,很多學生寄宿;而張村小學實行就近入學。調查顯示,住宿制學生年消費1580元,包括住宿費140元,吃飯1300元,交通費240元;而就近入學學生每天在家里住宿、吃飯,年支出只需要440元,不到前者的三分之一。 在人均收入不足700元的貧困農村,“饅頭一個1元”,這樣的數字讓楊貴平心驚肉跳,學生如何負擔得起中心校高昂的伙食費? “餓,沒有錢買。”楊貴平訪問過河北一個小學的學生,這個8歲的孩子,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在一些中心校,因為學生突然增加,學生宿舍一下子變得非常短缺。 楊貴平在調查中常常看到這樣的場景:幾間教室改成宿舍,地是泥巴地,窗子沒有玻璃,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上,要睡兩三個孩子。學生們自帶的被褥多半單薄破舊,到了冬天根本無法抵御寒冷。 在楊貴平走過的地方,很多孩子才只有七八歲,一切生活都要自理。一些地方甚至沒有食堂,沒有人為學生做飯,住校的學生每人自帶一個小爐子,清早起來,用自帶的樹枝燒火做飯,天天吃白飯和酸菜湯。 有些父母為了照顧孩子上學舉家搬離故土。在山西,一些家長告訴楊貴平,“如果在鄉下還有地可以種,現在到了大村鎮,沒有辦法,只有下煤窯。” 與中心校的擁擠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已經落寞的村小。 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中國農村學校布局基本以“村村有小學,鄉鄉有初中”為原則。許多縣教育部門規定學校要在村莊2.5公里之內,以便學生就近上學。 而今那些曾經讓各方投入了大量人力和財力的村小,或被廢棄不用,或賤賣為私房,造成了教育資源極大的浪費。 據湖北的媒體報道,湖北省一革命老區在眾多愛心人士的資助下,建起了76所希望小學,而今58所小學或賣給農民種莊稼、養豬養雞,或作為村委會辦公之用,或一片荒蕪。 “這在湖北省乃至全國都不是孤例。”她說。
學到的價值觀是“農村的一切都是落后的”
除了生活上的困擾,學生在中心校不可避免地要遭遇中國學校的通病——應試教育。
“撤點并校”的目的是整合有限的教育資源,讓偏遠山區的孩子能夠享受到優質教育。而這種優質教育通過什么體現出來呢?楊貴平發現,學生的分數是唯一的答案。
寄宿在中心校,孩子離開了父母,離開從小生長的鄉村,大部分時間生活在一個封閉式的教學環境中。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和不到兩個小時的課間休息及運動,其他的時間就是背書、做作業。
所有這些努力的目的就是“有一個好成績,以后可以考上高中,上大學”。
然而,許多農村老師反映:“不管我們怎么拼命,學生成績還是上不去,課文太深,和學生生活不結合,學起來困難。”
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深入中國農村的楊貴平有著這樣的觀察:農村的孩子早當家,四五歲就要開始幫著父母做各種家務和農活,燒飯、帶弟妹、挑水、喂豬、種菜等等。在勞動中,孩子逐漸學到許多實用的知識和技能,培養了勤勞、動手的習慣,也培養了對土地、對自然、對家鄉的感情。
可當孩子們集中住校以后,每天面對的就是課本,學到的價值觀是“農村的一切都是落后的”,老師畫給學生的遠景和學習的動力是離開農村。
“學生們變得越來越輕視勞動,不會勞動。”一些家長在接受楊貴平訪問時常常感慨,“讀書越多越懶,越不會干活。”
在楊貴平看來,在農村,沒有符合當地實際情況的教育標準,只有應試一個目標,只會給農村帶來災難。
鄉土中國走向凋零
多次的實地調查讓楊貴平見證了一個個中國村落的凋零。
山西黃河邊的一個小村莊,原有100多戶人家,村里有個小學。學校被撤了后,孩子要到中心校住讀,僅僅兩年間,就有30多個家庭搬走了,搬走的農民離開了家園,土地也荒廢了,“留下的村民大多是最貧困,最沒有辦法的。”
一個北方鄉村,村里原有的一個小學有一至五年級。撤了五年級后,9個家庭隨上學的孩子搬走了。四年級學生的家長,也有十幾家準備搬走。村主任眼見學校辦不下去,村子就要死了,于是四處奔走,希望能保住學校,保住這千年的古鎮。
對于這種變化,楊貴平有著更深刻的思考。在她看來,學校就是一個村莊的中心,學校的老師是最被尊敬的,孩子則給鄉村帶來了歡樂和希望。撤了學校,村里沒有了中心,多數時間里沒有7歲以上的孩子,一些年輕父母也隨著孩子離開了村莊。
“一個村沒有了學校,沒有了孩子,沒有了年輕的父母,也就漸漸走向了衰亡。”
楊貴平對此充滿憂慮:孩子六七歲就離家住校,在封閉的環境里接受應試教育。可10年寒窗苦讀后,能考上大學的不到10%,但這些孩子很難再回到農村。而離開土地的父母,在城鎮找到長期穩定收入的機會同樣渺茫,他們再回農村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這些孩子,這些父母,以及逐步走向衰落的村莊,他們的前途在哪里?
來源:鳳凰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