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應愛白網之邀為《認識同志》手冊而寫的,經作者與《家庭》雜志編輯合力修改后,在《家庭》2006年8月上半月版以《做勇敢母親,給同性戀兒子一顆勇敢的心》為題率先發表。這里刊出的是原稿。
為了心中的彩虹
□吳幼堅
2005年11月8日,南方報業集團《南方都市報》刊出對我兒子的專訪,照片清晰,標題醒目:《廣州公開同性戀者身份第一人鄭遠濤:我有責任公開同性戀者身份》。11月16日,南方電視臺在《今日一線:封面故事》中,播出了我和遠濤接受采訪的錄像。據說在國內我是第一個以“同性戀者的母親”身份在電視上亮相,因而被主持人介紹為“勇敢的母親”。隨后,我和兒子又接受了羊城晚報報業集團《新快報》和廣州電視臺的采訪。一時間,成千上萬的人知道了我的“勇敢”。對此,人們褒貶不一,而我自己則同兒子一樣,“勇敢”出自責任。
兒子告訴我他是個同性戀者
我在粵北山區當過知青,搞過文藝創作;在粵西國企干過政工;回廣州后一直編文學雜志。先生是教師。歲月流轉,喜得獨生子遠濤時,我33歲,先生40歲。我們陪我離休的父母度晚年,兩代人對遠濤既不溺愛也不苛責。兒子有了這樣自由、寬松的成長空間,逐漸長成知書識禮、正直善良的小伙子,是班干、團干,很讓家長放心。他愛好文學藝術,性格、氣質與我有相似之處,我們母子間交流越來越多,彼此信任,他覺得和我關系更像朋友。
兒子大約在初中階段就越來越清楚自己的性傾向,但真正愛上男性卻是在高一時,那是他的同學。兒子明知對方是異性戀者,但還是向他坦白了性傾向,不是求愛,而是希望好朋友分擔這個秘密。可能這個舉動太出人意表了,對方從此有意無意地避著他。同時,很喜歡他的女生曉寧與他越走越近。我和先生看見他倆常為班上出墻報的事在我家寫寫畫畫,學習成績排名又常挨在一起,你追我趕的,私下覺得挺好。不料兒子主動對我說:“爸爸媽媽一定以為我和曉寧在戀愛。不是的,我和她都明白不是的。”我說:“是也沒什么,年輕人總應該交朋友的,掌握分寸就是了。”我和先生都以為兒子或者未意識到、或者不好意思承認正處在初戀中。其實兒子已告訴曉寧自己是同志。雖然他也喜歡她,但不是愛情。10年后的今天,他倆仍時常來往,互為知己。
兒子說他最喜歡的音樂人黃耀明是同志,我常聽兒子播放他的歌,一起欣賞他演唱會的VCD,覺得這個人才華出眾(后來我才知道文藝界不少名人如白先勇、張國榮等都是同志)。兒子還不時向我推介同性戀題材的中外電影、小說,交流心得。我自己也帶著探究心理讀了些紀實類書籍。這一切,無形中為我作好了心理鋪墊。兒子讀高三期間的某一天,我對他講了自己新近的一段感情經歷,他聽完說道:“媽媽,你告訴我這么多,我也告訴你一件事。”隨后他說出了自己的性傾向。我并沒有大驚小怪,因為我明白同性戀不是心理或生理疾病,只是一種與異性戀不同的性傾向。但我從母親的角度本能地關心兒子能否找到滿意的愛人。我說,多少異性戀者尋找一生都未必遇上如意的伴侶,同性戀者人數少,又不敢公開身份,你上哪兒去找朋友啊?兒子說自己還年輕,不急;同志人群有社團、網站,只要自己是優秀的,總可以找到相愛的人。我又說:“既然還沒有對象,那就等上大學甚至工作之后再看吧,說不定有些很優秀的女性令你動心呢。”他有個從幼兒園就同班的女同學,各方面都很出色,兩人又惺惺相惜,交情很深,我說這種女孩不可多得,你怎不考慮她?兒子笑著回答:“我不會愛女孩子,就像媽媽你不會愛女人,都一樣是自然的。”既然如此,我只好叮囑他與同志交往時謹慎些。其實我一直相信兒子的品味和選擇是錯不到哪兒去的。先生聽我轉述了兒子的話之后,說道:“他現在還小,未定型,長大以后會轉變的。”
我們尊重兒子的同性之愛
我們尊重兒子的志愿,由著他報考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英文學院,后來更由著他選學了最喜愛但不熱門的英美文學專業。兒子學習出色,擔任戲劇節參賽劇的導演又奪了幾個獎項,在學生中頗引人注目。大一時他借作文《The Last Night》(最后一夜)寫出自己對同性愛的切身感受,老師給了高分,并要他在全班朗讀該文。以后他又將性傾向告訴了一些同學、舍友。大學畢業后他進入出版集團當編輯,依然在同事中公開自己的同性戀身份。我們做父母的欣慰地看到,兒子活得真實、坦誠、快樂。
遠濤讀大二那年,通過愛白網與搞美術的揚相識相愛。我和先生都認可他倆的關系,歡迎揚來我家過夜。我生日那天,揚買來鮮花、蛋糕,正式與家長見面。席間,我詢問了他的家庭情況、個人經歷,覺得他倆很合適。他們確實給彼此帶來莫大快樂。可惜揚沒有勇氣向家長公開同志身份,雖然他自己說對女性和男性的愛是三七開,但他還是決定放棄仍然愛著的遠濤,接受一個女孩。初戀就這樣結束了,兒子起初很傷心,但過后想想這樣也好,給了自己經歷更多的機會。我曾十分擔心他再遇不上與自己如此默契的同志,他卻說:“失去好的,再找更好的。”在接受愛白網站《我做名人》訪談時,遠濤表示:“一個人有強大的自我就不怕別人對他做什么。‘不居則不去,’——有愛人的時候,我不自恃這種善變的擁有;失去了以后,我的自我還在,生命還有許多別的趣味,傷痛一過,我又可以重新站在陽光下了。”
決定做愛白的嘉賓前,遠濤跟我打過招呼,也征得揚的同意。事后揚說,那是他看過的最好的一次訪談。遠濤把長達8頁的訪談打印出來送給我,我一直保存著。細讀兒子21歲生日前夕在網絡上袒露的心跡,我發現他比我想象的要成熟許多,原有的某些疑慮打消了。遠濤在訪談里說,他貼出交友廣告后,引起許多回應,也與一些同志有過性關系,但沒有愛,或者只是對方愛他。他發現“一夜情”不適合自己,“單純的性滿足重復下去沒多大意思,缺少回味,缺少溫暖。”他認為同志本身需要自尊、自愛,“如果不自律,就無法改變異性戀世界認為同性戀者濫交的刻板印象,也就談不上爭取全社會對同志更廣泛的尊重。”他這樣描述與我的關系:“我和我媽媽是經常交流的,但不是餐桌上廚房里就是電腦或書桌前——多是在一個人‘干活’時另一個人主動走來說。我們不會大而概之地談,只從很小很日常的地方切入。比如說,我新認識了一個同志網友,他本人如何如何,離我原本的想象有多遠,哪些地方會成為我和他發展的障礙等等,而這些談論歸結起來,我想找的男朋友便會是這樣的:首先得正直善良,其次要聰明、有生活情趣,最好和我一樣喜歡文學藝術,最后——理想化的想法——他能勇敢愛我。兩個人牽著手走在街上,‘Watched by every human love’(奧登詩句:‘在世間每個愛人的注視中’)。”看到這些文字,我盼望它早日成為現實。
過了兩年,兒子已在出版社工作。他告訴我和先生,他與在廣州某大學任教的新西蘭青年森相愛了。我們高興地請森赴家宴,并且迅速接納了這位喜歡藝術的外國朋友。森請我們去他的學院玩,放假時也來我家小住。森的母親和我一樣是位編輯,來中國游玩時特意與我們見面。兩家人一起逛公園、吃粵菜,遠濤還陪著她游珠江。她對遠濤稱贊不已,我們也感謝森令平淡的日子生色不少。每當看到遠濤和森牽著手散步,又看到他倆在北京、澳門旅行的親密合影,我就像多了個兒子般開心。我暗暗思忖,國內保守觀念太強,同性戀者承受的壓力太大,做家長的有我們這么開明已是不錯,但很難碰上雙方家長都開明的。遠濤和森相識是緣分,他倆若想在國內住到一起我贊成,若要出國結婚定居我也理解。我雖然愛兒子,但還沒有抱孫子的渴望;先生是華僑孤兒,歸國后靠助學金完成學業,對傳宗接代看得很淡。他對我說,我們讓遠濤從小享有足夠的自由,無論升學、就業、交友,都尊重他的志愿。遠濤在訪談中也說:“我一輩子感激父母讓我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