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來:民間需求推動儒學的復興
2009年注定將成為陳來人生中值得銘記的一年。這一年,他離開了自己度過三十余年歲月的北京大學;這一年,他出任新成立的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一職;這一年,他二十多年來寫下的主要學術作品輯為“陳來學術論著集”, 由在人文學術出版領域享有盛名的三聯書店推出……這一切,使他成了2009年國內學界最受關注的學者之一。
談到“陳來學術論著集”的出版,陳來說:“大概2005年、2006年的時候,三聯就提出給我出一套著作集,當時我沒敢接受,畢竟,三聯只給陳寅恪、錢鐘書這樣的大師級學者出過文集,像我這樣的中年學者出著作集,是否有點冒天下之大不韙呢?大約過了兩年,我才答應此事。”
由論著集的書目,大致可以看出陳來學術上的成就。整套書由12種圖書構成:《古代宗教與倫理》等3本是關于先秦思想文化的探討;《朱子哲學研究》等7本是關于宋元明清理學的研究;《傳統與現代:人文主義的世界》等2本關注的則是儒學的現代命運及現實意義。12本書放在一起,貫通了從三代到當代的歷史,幾乎可稱作一部儒家思想的通史。
對于自己的學術工作,陳來最為滿意的是朱子學、陽明學、船山學的研究。
朱子學方面,他在博士論文基礎上完成的《朱子哲學研究》被譽為“為中國哲學研究樹立典范”之作,面世后二十多年來,在這個題目上,迄今未有超越之作。他的《朱子書信編年考證》則展現了深厚的考證功力,在國內外學界贏得了巨大聲譽。
陽明學方面,他的《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在哲學史研究、比較哲學研究、文獻史料研究、文化問題研究幾個方面都達到了很高水準,學界認為,此書將國內陽明學提高到了世界一流的水平。陳來坦言,在自己諸多著作中,這也是他最喜歡的一本。
船山學方面,他的《詮釋與重建——王船山的哲學精神》對以往的王船山研究是一種“顛覆”——他認為,王船山并非所謂“啟蒙思想家”,而是“正統的重建”;王船山不是“反封建”,而仍是在“封建”中試圖恢復正統。“王船山并不是反朱子。我們以前只注意他早期著作,沒有注意他中期的著作,所以錯誤地以為他是反朱子的。特別是在四書的詮釋上,他后期的《四書訓義》并非反對朱熹,而是處處接著朱熹講。”陳來說。
對于自己研究先秦思想文化的三本書,陳來認為,它們似乎沒有得到歷史學界應有的重視,但他自己還是非常珍視。陳來告訴記者:“《古代宗教與倫理》不同于我的理學研究的進路,它大量運用了宗教學、人類學、原始文化研究、神話學的理論和方法,來梳理中國早期文化發展的三個階段:巫覡文化、祭祀文化和禮樂文化;它們分別對應著原始宗教、自然宗教和倫理宗教三種宗教形態。由此出發,能夠較好地說明儒家思想的根源。”
陳來說,以前像章太炎等學者“原儒”,采用的是字源學的方法,認為儒從巫發展而來。而陳來認為,巫和儒之間有太久的時間間隔,從巫術中產生出相當程度上理性化和“脫魅”了的儒學來,幾乎不可能。“儒家思想是接續著三代文化的傳統的。因此,離開了三代以來的中國文化發展,孤立地考察‘儒’字的源流,就難以真正解決儒家思想起源這一思想史的問題。”《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則是第一部春秋時代的思想史。
在研究先秦思想文化的三本書中,《竹帛〈五行〉與簡帛研究》是首次出版的新著,在書中,陳來亦提出了不少新見。例如,關于思孟學派,他認為思、孟是詮釋與被詮釋的關系。馬王堆帛書《五行》篇有經部、說部,經部乃子思所作已得到公認,陳來則提出,說部乃孟子所作。《荀子·非十二子》一篇中有一段話寫道:“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陳來認為,所謂“子思唱之,孟軻和之”,講的就是《五行》篇經部、說部的關系。“以前不少人對思孟學派的存在表示懷疑,如果我的說法是正確的,那么,思孟學派的存在就從文獻上得到了證明。”陳來說。
對于陳來這一代人來說,走上學術之途的道路注定是曲折的。
1969年,他17歲,差不多是今天人們上大學的年齡,他遇上的時代潮流卻是上山下鄉。那年春天,他離開母校北京三十五中,奔赴烏蘭布和沙漠,加入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開始了一段“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生活。好在1973年他有機會被推薦上工農兵大學,但讀的是位于長沙的中南礦業學院地質系,既非名校,也不是他心儀的文史專業。在前往長沙的火車上,他心頭反復回響的曲子卻是《紅樓夢》里的那首《終身誤》:“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不過,命運終究不是全由上天決定,自由意志偶爾還是會有一點施展的空間。對于陳來,最重要的也許是,即使在內蒙屯墾戍邊的歲月里,他也讀了一些書,讀馬、恩、列的著作是他最早的哲學訓練,中國書方面則讀了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游國恩《中國文學史》、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唐詩三百首》、三曹、白居易等文史圖書。上大學期間,由于沒有考試和作業的負擔,開始大量閱讀哲學、社科、文史書籍,《馬恩選集》、《列寧選集》、周一良的《世界通史》、敦尼克的《世界哲學史》等。印象非常深刻的是,讀了希臘哲學史之后,再看馬克思的《數學手稿》,一下子就明白了。
“批林批孔”期間,讀北大編的《儒法斗爭史》和楊榮國的《中國古代思想史》,是他第一次比較系統地接觸中國思想史。在批孔的時候接觸儒家思想,陳來發現,自己是認同孔子和儒家倫理學說的。
陳來學術道路上最關鍵的一步應該是1978年考入北大讀中國哲學史專業的研究生。在北大,他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老師——著名哲學史家張岱年先生。“從研究生的考取、入門的指引,到文章的推薦發表、畢業的留校,以及博士論文的指導、論文的出版,張先生無處不給我以幫助,他為把我引入學術道路實在是花了不少心血。”陳來回憶道。
在陳來看來,張岱年先生在國內外學術界的崇高地位與影響,主要來自于他對中國哲學思想資料的全面把握和準確詮釋。“在這個意義上,我可以自豪地說,我是張先生治學方法的正宗傳人。我從張先生學到的治學方法,說來也很明白,這就是張先生經常重復的司馬遷的名言:‘好學深思,心知其意。’”陳來說。
陳來學生道路上另一位重要老師是著名哲學家、哲學史家馮友蘭先生。他曾經有幾年時間做馮先生的學術助手,幫馮先生寫作《中國哲學史新編》,這個過程,當然也是很好的學習機會。在張先生那里,陳來學到的是具體的治學方法;而在馮先生這里,他獲得的是一種道學氣象的浸染。
1978年之后的學術道路可謂遂順,伴隨著一部部專著、一篇篇論文的產出,陳來的學術地位亦不斷提升。不過,偶爾有幾次,他很不開心。
1990年,遼寧教育出版社計劃出版“國學叢書”,張岱年先生作主編,陳來寫了一冊《宋明理學》。“國學叢書”出版后,國內以“國學”命名的出版物接連出現。1993年,人民日報報道了北大學者從事國學研究的情況。這引起了一些反對傳統文化的人的注意,一家雜志刊登文章,認為“國學”的概念是排斥社會主義文化的可疑觀念。張岱年先生對陳來說:“現在看來有種種誤解,研究國學不是復古,你可以給他們打個電話。”陳來打了電話,但誤解并沒有消除,反而引來了進一步的批判。
實際上,整個80年代、90年代,國學往往被人們認為是保守的、落后的、阻礙現代化的,不時受到一些打壓。陳來也被目為“文化保守”的代表,甚至,有人罵陳來發出的是“封建主義的呼聲”。國學的地位真正有所改變其實是近幾年來,這就是當下所謂的“國學熱”。
“伴隨著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中國文化的復興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在這個背景下,儒家文化的復興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儒家文化的復興不是少數幾個人促成的,也不是上面推動的,而是反映了民間的需求。在中國文化的復興中,儒家文化一定會占有一個位置。”陳來說。
在陳來看來,儒家文化復興也好,儒家哲學復興也好,都不會是一花獨放,一枝獨秀,而將是多元中的一元。“儒學在當代的意義主要在幾個方面:一是社會倫理方面,二是個人的道德修養方面,三是個人精神和心靈的安頓方面。儒學復興不涉及政治制度的重新安排,與社會主義、自由主義都沒有直接的沖突。因此,我對儒學發展的前景是樂觀的。”陳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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