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水污染發現被指靠死魚
2013年07月12日
“鎘超標1.9倍,鉈超標2.14倍”—— 7月6日凌晨4時左右,廣西壯族自治區環保廳連夜對賀州市送來的水樣進行檢測,結果發現賀州市與廣東省交界斷面扶隆監測點水質已受到重金屬污染。此時距離7月1日賀江流域開始出現大量死魚已過去了5天,廣西迅速啟動Ⅱ級應急響應。這起水污染事件因為影響到兩廣部分地區的飲用水源,而備受外界關注。
這是廣西繼去年年初發生龍江河鎘污染事件后,又一起因企業排污導致的震驚全國的環境事件。痛定思痛,兩起污染事件暴露出的種種問題,如果得不到有效解決,同樣的環境悲劇可能還會一再上演。
兩起污染事件折射同一個問題
7月9日上午,經過1個小時山路顛簸,中國青年報記者乘車來到位于賀州市平桂管理區黃田鎮清面村、涉嫌造成此次污染的匯威選礦廠。廠區坐落在清面村梅子坳一處樹木叢生的山林內,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其中。廠區的機器設備早已停產多日,現場只有值班的政府工作人員和進行污染處置的環保專家。
就在前一天,賀州市政府對外通報,匯威選礦廠現生產業主龔某等6名涉案人員被刑拘。由于與廠區貫通的浩洞河下游發現鎘和鉈超標倍數異常高,這家企業被鎖定為可能造成此次污染的主要企業。經調查,匯威選礦廠2008年2月通過環評,本是鐵礦選礦廠,卻私自安裝了金屬銦生產線,進行“濕法提銦”,所產生的含鎘、鉈等重金屬的廢水排放在車間旁的尾礦池里,下雨時從尾礦池里溢出的“有毒”廢水,就會通過地下溶洞進入浩洞河里。記者看到,整個尾礦池和通往山坡下溶洞的水流周圍的土地都已被染成了石綠色,四周彌漫著柴油和化學藥品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氣味。
然而此次污染事故中,最早發現“毒水”的并非當地環保部門和執法人員,而是生活在附近流域的漁民。
早在7月1日,賀州市賀江部分河段網箱養魚就出現少量死魚現象,賀州市副市長閉海東在7日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示,當天賀州市環保局接到漁民投訴后,對水質進行檢測,未發現水質異常。至于7月1日都檢測了哪些項目,閉海東沒有詳細說明。
參與新聞發布會的另一名政府官員說,7月1日未及時發現污染情況,主觀原因是沒有給予足夠重視,因為網箱養魚出現死魚現象有很多種原因,如密度過大、氣溫過高,客觀原因是賀州市環保部門的檢測水平有限。
而2012年記者采訪龍江河鎘污染事件時發現,同樣是由于當地死魚大量浮現,才引爆出驚人的水體鎘超標。2012年1月15日,水產部門接到宜州市德勝鎮拉林村光下屯水庫庫區大量網箱養魚離奇死亡的報告后,水產部門和環保部門當即去采樣,但按正常的檢測指標測算化驗,只發現水中的含氧量合格,并沒有檢測出鎘污染超標的情況。16日又重新取樣,做了更全面的檢驗,才發現河水有被重金屬污染的跡象,隨即送往自治區進行檢測。17日,自治區檢測出結果后連夜召開通氣會,才確認水體鎘污染嚴重超標。
兩起污染事件,折射出同一個問題:為何水質監測預警,死魚比環境監測站可靠?
參與過兩起污染事件應急處置的環保部華南環境科學研究所環境應急技術與風險管理研究中心主任虢清偉解釋說,雖然重金屬鎘用便攜式設備15分鐘就能得出檢測結果,但鎘不是例行監測的指標,要時時刻刻“抓到它”,需要進行在線監測。就像交警抓交通違章一樣,沒有攝像頭的話,就要看交警出警時能不能碰到了。現在廣西雖然有這樣的技術,但一個自動監測站建下來,可能需要上千萬元的經費,沒有相應的手段,就很難有科學的辦法找到它。
造成此次賀江水污染的另一“元兇”鉈,則更加難以被檢出。虢清偉介紹說,鉈的檢測儀器ICP-MS一臺至少要200萬元,廣西只有在南寧的省級環境監測部門有,目前市一級都不具備這個檢測能力。
監管部門為何總是抱怨錢少人缺執法難
“你現在最好不要去找他們,他們在處置現場已經兩三天沒休息了。”7月9日下午,中國青年報記者在賀州市環保局采訪時,大部分辦公室都大門緊鎖。環保局副局長李志剛說,負責此次污染事故處置的楊中雄副局長和分管污染防治、環境監察的羅輝副局長這幾天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局里。
李志剛分管環境監測信息、環境科研等工作,當談到這幾年從國家到自治區一直在投入大量資金,加大環境監測標準化建設時,他透露說,今年賀州市環保局剛得到國家的重點項目建設資金,已向自治區統一申報采購重金屬監測儀器,現在儀器設備在選型,還沒有采購回來。
“要建設達到二級標準的監測站,我們現在都還沒有開始考慮這個問題。”李志剛說,市環保局已經在市住房公積金管理中心的辦公樓借住5年多了,下面4層是公積金管理中心的辦公場所,只有5樓一層供環保局辦公,而市環境監察支隊還是租用的民房辦公。為了滿足標準化建設需要,局里向上面打過報告,申請過資金,但都不是一下子能解決的。按照標準化建設要求,地市級的環保局應該配備至少70人的編制,現在卻只有二三十個人的編制。市局缺人缺設備,下面就更缺了,平桂管理區環保分局要監管那么多選礦廠,但沒有監測站,甚至連便攜式的監測設備都沒有。
7月8日,在賀州市政府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賀州市環保局副局長楊中雄在進行情況通報時,也反復強調,由于該區域交通不便,非法選礦冶煉的窩點隱蔽,加上打擊不夠徹底,長效機制不健全,違法排污現象一直無法徹底根除,死灰復燃的現象一再發生。
去年,廣西開展“環境倒逼機制”大排查時,賀州經過排查確認了79家違法企業,前后進行過9次處理。“除了有客觀原因,也有一些主觀原因,這些企業就像‘牛皮癬’一樣,扯也扯不去,總是纏在頭上。”楊中雄說,從今年4月開始,79家違法企業大部分都停產了,但有的企業藏在深山里面,用柴油機自行發電,具體的狀況,環保部門也不是隨時能掌握的。
同樣感到執法難的還有賀州市國土資源局局長雷少華,他在發布會上介紹情況時表示,這幾年來,市政府多次組織打擊非法采礦,基本上一經發現就打擊取締。但是有些地方比較偏僻,山高路遠,他們打擊的力量有限,確實還有沒有管到的地方,特別是一些小的礦點,還有死灰復燃的現象。
在記者有限的幾次環境污染事故采訪經歷中,似乎總能聽到“缺錢”、“缺人”、“執法難”這些似曾相識的詞語。
2011年3月,廣西宜州市龍江河懷遠段發生河水變黑、懷遠鎮水廠停水事件后,河池市和宜州市兩級環保部門都沒有找出污染源。宜州市環保局副局長韋孟威表示,除了技術力量不到位,地方環保部門的能力建設依舊是個問題,“現在宜州市有規模以上的企業40多家,但監察大隊只有5名執法人員,而且還都是老弱病殘。”
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時任河池市金城江區環保局紀檢組長兼環境監察大隊大隊長藍群峰,2012年龍江河鎘污染事件發生后,他和記者曾一起到涉嫌排污的企業金城江鴻泉立德粉材料廠查看現場。面對記者的提問,他解釋說,平時這家企業總是大門緊鎖,一般人員來都不讓進門。而且廠方改變工藝生產后,工廠里既沒有冒煙,也沒有什么生產的聲音,執法人員就認為他們確實沒有生產,所以造成環保部門長時間對這家企業違法生產監管不到位。
后來的調查發現,這只是他逃脫責任、掩蓋事實的一種說辭。檢察機關指控稱,藍群峰涉嫌先后8次收受其所監管轄區內一些污染源企業所送財物,價值約兩萬多元。在進行日常監管時,其未能認真執行國家關于環境保護的相關法律法規,致使鴻泉廠得以常年逃避環保監管。
事實上,賀江水污染涉嫌肇事企業匯威選礦廠雖然“身在山中”,但距離平桂管理區政府也就30多公里,要認真監管并不太難。賀州市公安局平桂公安分局局長楊軍告訴記者,7月6日,他們接到上級部門部署,開始在轄區內逐一排查排污企業,根據群眾舉報,第二天中午,公安部門就發現了匯威選礦廠可能是造成此次污染的主要企業,并抓獲犯罪嫌疑人。
7月9日,賀州市委作出決定,對賀州市環保局環境監察支隊支隊長黃強、賀州市環保局平桂分局局長莫思堅等5人予以停職處理。賀州市公安局負責人透露,對于公職人員是否存在收受企業賄賂、參與涉事企業的生產經營等問題,正在調查。
驚人相似的污染事件為何一再出現
“這下慘了,我們吃飯都成問題了!我們的收入就靠這些。”7月10日,在黃田鎮新村大橋上聚滿了圍觀的群眾,看著新村河沿岸的大小選礦廠一家家被拆除,37歲的當地村民黃先生面帶愁容。小學二年級輟學后,他就開始在當地一些礦企打零工,目前打工一個月的收入能達到四五千元。沒有了這些企業,他以后只能外出打工了。
7月10日一大早,由賀州市環保、國土、公安、水利等部門組成的聯合執法隊采取了“突擊式行動”,對分布在平桂管理區黃田鎮新村河沿岸的數十家非法選礦廠進行了大規模取締。除了拆除廠房、搗毀生產設備,堆放在廠區的原材料、礦渣等也將陸續被全部清理。
在新村大橋下游的一家非法采礦廠,幾個村民坐在屋內大哭著不愿意離開,執法人員勸說了很久,將他們帶出后,幾輛鉤機迅速開過來實施拆除作業。幾分鐘后,這些村民自建的、矗立了10多年的廠房便化成一堆磚塊和煙塵。
“如果沒有現在的輿論氛圍,也下不了決心徹底清除這些企業。”一位在現場執法的政府官員感嘆道,賀州屬于老礦區,2002年后由于資源枯竭不少大礦企破產,但世代以礦為生的當地人依然利用一些尾礦進行生產加工,新村河、馬尾河沿岸存在很多作坊式的選礦廠,雖然政府多次清理整頓,但總是打而不絕。
老百姓要吃飯,經濟要發展,但落后的發展方式給環境帶來的卻是不可挽回的傷害。在國內不少地區,這對矛盾依舊沒有找出好的解決辦法。
廣西壯族自治區副主席陳章良在今年7月7日召開的駐桂全國人大代表專題調研情況匯報會上表示,2012年,廣西龍江河鎘污染突發事件發生后,廣西全區開展以環境倒逼機制推動產業轉型升級攻堅戰,對不符合環保要求的企業進行清理整頓甚至關停,對廣西的財政收入造成重大影響,下一步自治區政府爭取將廣西西江流域列入中央生態補償機制試點范圍,希望國家考慮廣西為實施生態建設和保護珠江水源付出代價的實際情況。
環保工作開展得好壞,一方面受到地方經濟發展的制約,但另一方面,也取決于環保工作者的工作理念和執法態度。
今年6月8日,廣西環保廳在其官方網站上公布龍江河鎘污染事件的處置信息,文中竟稱該事件“是我國鎘污染事件處置史上的一個奇跡”,一時間輿論嘩然。雖然廣西環保廳迅速刪除了文件中的相關語句,但還是被人批評說:一場事故,竟淪為一筆政績炫耀的資本;一次危機,卻變成一個自我夸耀的良機。我們需要的不是事故發生后的救援“奇跡”或處置“奇跡”,而是在越來越長的時間段內無事故、無傷亡、無損失的奇跡,是事故率、傷亡率、損失率大幅降低的奇跡。
在7月9日晚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環保專家虢清偉感慨地說:“從總體情況來看,這次的賀江水污染事件和龍江河鎘污染確實有驚人的相似。”
究竟要多痛的教訓,才能讓這種驚人的相似不再重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