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39歲,安徽潁上人,
1981年16歲時出家入少林寺
1987年22歲的釋永信承師衣缽成為住持。
1999年升座成為方丈。
7月,少林寺因在網上公布核心武功秘笈及醫藥秘方而再度成為輿論風暴中心。
回溯十年過往,商標案、大拆遷、申遺、上網……一樁樁一件件,少林寺的知名度和它的香火一樣日漸綿延炙熱。
而所有這些熱鬧事件的背后,都有個絕對靈魂的操控者:少林方丈釋永信。
釋永信,要將少林帶向何方?
方丈的一天
9月5日上午,離起飛只差半個小時,釋永信淡定自若背著雙手走進了北京國際機場,身后是兩個年輕的隨行者。身著僧裝又派頭十足的他剛一出場就吸引了眾人目光。此前幾分鐘,記者撥通手機問他到了哪里,電話那端他操著河南口音說,“快了,快了。”釋永信的手機號非常好記,末尾是6688。身為高僧的釋永信長相并不脫俗,神情里滿是大家熟悉的世俗親切。見到記者后他先開了口:你登機牌換了沒?
黃色袈裟飄蕩,釋永信大步流星走過通透現代的機場大廳,走過安檢門,走過機場通道,目不斜視走上飛機,在最后一排坐定,拿起報紙讀了起來。一路表情漠然,行動流暢。
“喲,和尚也坐飛機?”在到達座位之前,釋永信必須穿越他人的目光和小聲議論。一個聲音有點大,“估計是個方丈吧,小和尚沒這待遇。”
終于坐在了返回的飛機上,釋永信輕舒一口氣。作為少林寺方丈,他應該是覺得累了吧。這是一段馬不停蹄的時光。
幾天前他剛從香港飛回少林寺,馬上又飛到北京,才兩天又要急匆匆地飛回少林。“家里事太多”,釋永信把少林寺稱為“家”。他不肯說明此次來京的目的,只是簡單說“辦事”。但他的言談和展示給記者的數碼相機圖片透露出,他住在河南大廈,去過國家宗教局,到過北京電影學院,還見到了張藝謀,并饒有興趣地在片場看了張拍的手機廣告。
中午12點半飛機抵達鄭州,大霧,釋永信依然背著雙手走出機場。
剛一出門,有個人突然上來握手,“喲,方丈,是您啊。”釋永信點頭致意,問候,“你最近挺好吧。”對方答,挺好挺好。告別轉身,釋永信對記者說,這人我不認識。
機場外一部切諾基已經等在那里。車行至新鄭機場大酒店,大家落座,點的自然都是素菜。釋永信叮囑,不要放蔥姜蒜啊。服務員小姐說,我知道。“噢,你還知道這些。”釋永信眼神活潑很隨和的樣子。
席間談到很多話題,釋永信所知廣博。他知道蘭州大學最好的專業是化學,他流利地說出一串美國主流媒體的名字,說這些都采訪過他。
他鼓勵記者寫書,“最近臺灣出了個女作家,當過記者。叫林什么,忘了。寫了十幾本暢銷書。”記者問,哪方面內容?“就是寫給你們女人看的,不過好像和瓊瑤的東西還不太一樣。”
大約一個小時后,車入登封市。在一個賓館門前,釋永信一個人下了車,說“要辦些事”。
剩下的人馬驅車進入少林寺。準確來講,是進入少林寺工地。腳手架下機器轟鳴,少林寺正在進行史上最大規模的大修。中軸線上大殿已被統統重新粉刷,逼人的鮮紅覆蓋了陳舊的朱紅。地面老磚換上了光亮新石。兩側幾座老殿被整體拆除后正加緊重建,新木頭還透著光鮮。切割機、攪拌機的轟鳴中,游客們在碎磚與水泥堆間來回跳躍。
5點左右,少林黃昏已至,釋永信回來了。在外墻青磚被刷成鐵皮桶青色的方丈室,釋永信接待了前來拜訪的心舫法師,心舫法師是河南新鄉定國寺方丈。寒暄中,釋永信問道:你那里現在沒做什么工程?
“發展是硬道理,少林寺也需要發展”
“深山藏古剎”的感覺只存在于看不到的歷史以及一廂情愿的美好想象中。現在找到少林寺是件太容易的事,容易到讓人覺得一點都不好玩。從鄭州出來,沿鄭少高速,一路可見有關少林寺的路標,極其精確地告訴你如何到達。
談到外界質疑少林寺越來越商業、越來越世俗傾向,釋永信拿鄭少高速做比喻,“以前少林寺到鄭州可能需要騎上幾天的驢,現在一個小時就解決了。”他說,“鄧小平都說了,發展是硬道理,社會在發展,與時俱進,少林寺也要發展,佛教也要發展。你們是不是覺得少林寺放在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里就對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少林寺正再度成為爭議熱點。7月,少林寺剛剛在網上公布了易筋經、洗髓經等少林核心武功秘笈并同時公布了鮮為人知的少林醫藥秘方。外界輿論瞬時嘩然。少林寺的網站日點擊量超10萬。
作為方丈的釋永信再次站在了風暴中心。
49歲的釋永信,安徽潁上人,俗名劉應成,1981年16歲時出家入少林。他說,出家并非因為貧困,“我們家是商品糧戶口,上學找個工作不成問題。”“總而言之,還是因為與佛有緣吧。”釋永信嘿嘿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出家前更多的事情他拒絕透露。他說自己初中畢業,但外面也有人說他只上到小學二年級。
釋永信入寺后拜當時方丈行正為師,6年后行正法師圓寂,22歲的釋永信承師衣缽成為當時全國最年輕的寺院住持。1999年升座成為方丈。
這是一個無比流暢的“升遷”路徑。之后各種頭銜便接踵而來,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佛教協會副會長等等。有人因此說他命好,有人說他懂政治,也有人說他被慧眼識才。
可以肯定的是,釋永信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想做些事情的人。他主事伊始,精力便放在了“學術”以外,忙于雄心勃勃擴充少林組織機構。
自1986年始,他先后創立了少林寺拳法研究會、少林武僧團、少林寺紅十字會、少林書畫研究院、中華禪詩研究會、少林寺慈善福利基金會。
釋永信幾乎擔任了全部這些團體的最高領導。
從內部機構設置來看,釋永信理念下的少林寺儼然是一個架構完備的實體,甚至擁有一個少林實業發展公司,釋永信說當年為了保護少林寺商標才成立公司,因為商標法規定只有公司才能注冊商標。少林寺自己并不忌諱言商。
強烈的現代意識是釋永信身上最鮮明的特點。細節的例證是他說話常常用非常通俗流行的詞匯。在現代規則的指引下,今天的少林寺走上了一條并不避世但備受爭議的道路。1993年,漯河一食品廠推出“少林”牌火腿腸,廣告中無數火腿腸從少林寺山門內“嗖嗖”飛出,釋永信堅持把官司一打到底,他很早就意識到了知識產權的重要;1996年,當國內對互聯網還一片懵懂時,他出訪英國“發現這玩意好”,回國便建立了少林寺網站;他派寺僧出外學習,前往北大、清華以及英國、新加坡等等,他說“中國寺院現在最缺的就是人才和師資”。從1989年6月釋永信攜少林寺武僧團全國巡演至今,武僧團的足跡已經遍及多數國家。
釋永信說,我就是要通過表演來弘揚少林文化。今天武僧團一位九歲的孩子說,他去過十幾個國家。
釋永信有一套獨特而堅定的對于少林寺發展方向的理念,那就是和現代社會保持親近并和政府保持一致。有兩個例子值得一提。釋永信個人幾乎擁有所有的現代通訊設備:寬帶、筆記本電腦、數碼相機、時尚手機(他短信發得很好)。2003年,他把中國互聯網新聞宣傳高峰論壇搬到了少林寺古老大殿藏經閣,他說,“互聯網快速發展,少林寺如果不能利用好這種新的交流方式,將會離世界越來越遠。”
釋永信似乎很害怕少林寺被遺忘。顯而易見,他在竭盡全力把少林往外推。他自信這些年的努力讓少林寺獲得了更多關注。
作為個人,釋永信應該是少林寺歷史上足跡最遠的方丈。他伸出四指用力搖晃,“你知道嗎,我去過40多個國家,而且接觸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
“我不怕爭議,爭議都是暫時的”
釋永信知道自己備受爭議,甚至知道反對自己的人很多。從2001年少林寺整修拆遷以來,山門外百姓的怨聲至今未絕。前后持續兩年之久的拆遷涉及少林寺周圍民房近10萬平方米,遷走了武校40多家,商戶1000多戶。到去年底,少林口以內30萬平方米,已全部拆遷完畢。曾經普度眾生關懷農桑的少林寺在第33代后繼者釋永信這里背上了“罵名”。
但釋永信依然堅定地執行自己整治環境的決心,沒有動搖。
拆遷余痛未了,公布武功秘笈的爭論又至。有人質問:少林寺有何權力公開屬于中國的文化遺產?如此詳細的招數介紹,暴徒得技怎么辦?古代醫宗秘方,今人敢用?
釋永信不動聲色,表示有條件的時候還會陸續公布一部分秘笈。
少林寺這個一度清靜之地就這樣被新聞包圍著。連路邊賣旅游紀念品的小伙子都清楚,“少林寺現在是一年一件大事,拆遷完了大修,接著又是公布秘笈,現在還正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呢。”
“公布少林功夫、申遺是我的主意,你覺得怎么樣?”釋永信習慣用征求意見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驕傲。他說,現在少林功夫到處都是,真正的少林功夫正在被曲解。少林功夫的特質,就在是一種有信仰內涵的功夫,這是區別于其他武術的地方,申遺可以更好地保護,讓世人認識它的價值并擴大影響。
在釋永信現代、開放、不避世的治寺理念中,千年古剎里的人和物都在發生著一些變化。記者所能見到的僧人全都使用手機,有人倚在大殿門上獨自笑著發短信;清晨執帚掃院的不再是僧人而是花錢雇來的保潔人員;談笑打鬧的保安把守著少林寺的主要寺門,而對于正在沉醉于抄寫碑文的游客,他們會警覺地走到身邊問,你抄這個干嘛?
少林寺最具標志性的建筑塔林中,一座簇新的塔挺立在塔林入口處,在周圍自隋代以來的232座各代古塔中當屬獨樹一幟。此塔是為祈禱少林寺德高望重的素喜大和尚闖過84歲大關,眾弟子為其建造的祈福壽塔。與古塔雕刻的傳統精美圖案不同,這座壽塔塔體上的浮雕是:飛機、火車、輪船、攝像機、筆記本電腦。此塔已成為每個導游進入塔林后首先講解的地方。
采訪結束向釋永信辭行時,他正盤腿坐在方丈室的古椅上,高舉著計算器就著從門縫里斜刺過來的陽光凝視計算器上那個數字。他說,一部分工程結束了,該結賬了。
為了10天后“古剎重光”的慶典,少林寺的大修正在日夜加班和時間賽跑。“我知道有人會說我把少林寺搞亂了。不過當人們看到漂漂亮亮的少林寺后一定又會開心。”釋永信說。
“爭議就爭議去吧,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我有我振興佛教的責任,他們都是站在個人角度想問題。”釋永信面對非議的態度一直都是這樣,他重復提到“責任”二字,不斷重復。
“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沒有野心”
身著僧衣坐在始建于1511年的莊嚴的方丈室里,釋永信卻以他特有的現代白話表達觀點——這使得交流變得非常輕松。
記者:在大家眼里寺院方丈是個特別神秘的人,高僧大德而且功夫高強,少林寺方丈就更神秘了。
釋永信:有啥神秘的。只是社會分工不同,你當了記者,我做了出家人。你們感覺到的刮風下雨我也能感覺到,餓了,我也要吃饅頭。
記者:你1981年入寺時,少林什么樣?
釋永信:一片破敗,一共就十幾個和尚,9個是老人,靠28畝地過日子。
記者:你的師父行正是個怎樣的人,為什么接班人是你?他和你主政少林寺的方式有何不同?
釋永信:師父眼睛看不清楚,幾乎是盲的。他是一個非常有智慧的人,個人修行很好,他對少林寺貢獻巨大,“文革”中,他用生命保衛了塔林。少林寺最苦難的時期都是他帶領大家走過來的。我非常尊敬他,他對我影響很大。師父一直重點培養我,指定我承衣缽,我想是因為我勤奮、有責任心,而且人緣好。
記者:有很多人綜合你這些年所做的工作,認為你更是一個政治家?
釋永信:哼,說這話的人根本就不懂宗教歷史。各國宗教歷史來看,哪個宗教不是政治的一部分,和政治密不可分。了解少林寺歷史的人就更應該懂,少林寺作為皇家寺院,歷來與政府關系緊密,“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歷史誰不知道?尤其是現在,中國佛教發展很多事情都要靠政府的支持,像我們的拆遷和大修。作為宗教寺院我們必須和政府保持一致。
記者:做了這么多決定少林寺發展的大事,你就沒有聽到底下僧人不同的聲音?你是不是不夠民主?
釋永信:(表情認真地)我不相信民主,民主就是平庸。俗話說,一百個和尚亂當家。我還沒有聽到內部反對的聲音,他們都相信我。這20年我給少林寺帶來的變化擺在那里。
記者:哪些變化?
釋永信:至少解決了他們的吃飯問題。我自己總結了幾個地方:人才培養、恢復寺院規模、加強國際交流提高海外影響,還有就是文化傳播。少林寺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記者:也正因為這些吧,很多人感到困惑,少林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修禪還是個武館,景點還是寺院?
釋永信:少林寺既是一個修禪的地方也是一個習武之地。我是在1980年代初最早提出“武術禪”的。你覺得這個提法怎么樣?還行吧。
記者:大家覺得少林寺變了,越來越入世和張揚,不再是清靜之地。甚至有人說,你公布秘笈以及恢復少林藥局都是為申遺所做的商業策劃?
釋永信:呵呵。這是個觀念問題。我每次進出山門,看到少林寺門前立著的那塊“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牌子,心里就犯嘀咕:佛教是不是也成了重點保護文物了?!如果事實上真是這樣,那就是佛教的悲劇。
安于清靜的山門,賣賣香,收收門票,佛教的衰落是必然的。我們天天講普度眾生,不到眾生中去,實際上一輩子也度不了幾個,甚至都度不了一個,那么我們也就空有一顆慈悲心而已。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證明我們少林寺是有東西的,而且這些優秀的東西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并服務眾生。
記者:你怎么看待佛教的未來?
釋永信:這也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想來想去,就是要到眾生中去。太虛法師說的是“人間佛教”,我覺得更準確的提法是“大眾佛教”,你覺得我這提法怎么樣?
WTO以后,全球一體化,各種資源都重新分配。物質、經濟包括信仰和信徒。轉型期中國佛教面對著外來宗教進入的大潮,挑戰很大。我覺得情況非常緊迫。不是說大話,我有很重的振興佛教的責任。作為宗教領袖,(他馬上意識到這個詞的高度,笑著說,雖然這樣說有點狂,但事實就是這樣)我所做就不能站在普通人、普通僧人的角度想問題。
我保護和發展少林寺,說小一點是為了少林寺,說大一點是為了中國的傳統文化。我飛來飛去滿世界跑,就是因為這個責任。現在國際國內環境都很好,這幾年一定要抓住,抓不住就什么都沒有了。
記者:你希望把少林寺帶向何方?
釋永信:打造成一個佛教圣地。
記者:你有沒有自己的職業規劃?是否期待施展更大抱負的平臺?
釋永信:能做到少林寺方丈和中國佛教協會的副會長已經夠可以了吧(笑著征求身邊小和尚的意見)。現在這個方丈的位置只要我自己不退就還能坐下去。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沒有野心。
9月8日,央視新聞頻道就少林寺公布秘笈一事采訪了釋永信。晚上10點,釋永信打來電話,語氣興奮:節目看了嗎?覺得怎么樣?還行吧?不過還是有點緊張。唉,好多精彩的地方都在后期給剪掉了。
旁邊評論
迷茫中的亂象
中國社科院《原道》雜志主編 陳明
受到大環境的影響,中國寺廟這個清靜之地已經卷入了市場的邏輯。而地方政府也往往把它作為經濟品牌使用。這令人疑惑擔憂。
我以為修持才是一廟之本,尤其作為達摩初祖叢林的少林寺,習武和修禪不應偏廢,舍本逐末。過多的經營和經濟行為是不適宜的。少林寺這樣的名寺應該不存在經濟上的壓力。
現在中國社會對佛教其實有很大需求,但我們的佛教今天又能提供什么?我覺得整個宗教文化現在都處于一種茫然的狀態,發展得不好。
社會信仰需要和宗教產品提供才是目前宗教領袖費心思考的問題。政策空間、基本理論、發展目標,這些問題都沒解決,因此茫然之中亂象叢生。
我知道永信法師,作為年輕一代的宗教領袖人物,他很有開拓精神并希望有所作為。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似乎也只能如此。這才是更大的憂慮所在。
大和尚應是社會活動家
□中國宗教學會副會長王志遠
我和永信認識七八年了,比較熟,也常聊天。這些年永信花了很大氣力在少林寺的發展上。比如現在大家議論的公布秘笈,我想永信的目的無非是把少林文化搞得越來越豐富,特別是醫藥文化。
寺廟和現代社會的接近已經不可避免。香港和臺灣宗教之所以有生命力就是因為和民眾結合,基督教不也是走進人家布道嗎?當然這種結合要有原則,寺廟清修靜養的修行本分不能丟。
永信不是特例,大和尚其實都是社會活動家。他們把自己整個都獻了出去,有更大的責任。“佛法不離世間覺”,大乘佛教的本質就是這樣。以前所謂的苦修、遠離世間那都是因為不得已。
永信的智慧在于把入世法和出世法協調得很好,他有非凡的組織能力。弱點嘛,文化底子比較淺,因而不屬于學院派,在理論修養上需要繼續提高。作為老朋友,我也希望他忙里偷閑打打坐,練練武,這兩年他越來越胖了。其他的就按照他所想的去做就好了。
來源:人民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