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尚同
去年從《艱難的日出——中國現代教育的20世紀》一書的引言中,見到一段話:“我們今天的所作所為,大多是前輩曾經作過的;我們今天的所思所想,也大多為前人所思想——而且我們的思想和作為未必比前人更好。”
的確如此。某些今人為之痛心疾首、說也說不清的時弊,“戊戌”一輩、“五四”一輩,乃至更早如郭嵩燾、嚴復等不同政治立場和學術觀點的先哲們,早已一針見血指明過,而且比今人講得更加清楚、明白。時間早已過了近百年,前人看到了,也辦到了;或者希望后人能辦得更好的事,我們卻還在爭論,有的甚而成了禁區。
前些日子,為了教小外孫讀一點科學、民主與憲政的好文章,買來了經濟日報出版社重印的1946年葉圣陶等編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插說一句:恕我以古非今,也恕我三十來年任教師和教育行政工作干部的無知,因為我一讀才發現,自1950年以來,中學語文教材的水準還沒有趕得上這兩套讀本的)。
讀本中有一篇摘自1919年梁啟超《歐游心影錄》的文章,題為《思想解放》。這篇文章也證明,我們今日的思想和作為,不僅未必都比前人更好,而且有的還在變本加厲地重復前人早已指明的錯誤。全文不長,照抄于下:
要個性發展,必須從思想解放入手。怎樣叫思想解放呢?無論什么人向我說什么道理,我總在窮原竟委想過一番,求得個真知灼見。當運用思想的時候,絕不許有絲毫“先入為主”的意見束縛自己。經過思想之后,覺得對,我便信從,覺得不對,我便反抗。
“曾經圣人手,議論安敢到。”這是韓昌黎極無聊的一句話。圣人做學問,便不是如此。孔子教人擇善而從,不經一番擇,何由知道他是善?只這個擇字,便是思想解放的關目。歐洲現代文化,不論物質方面,精神方面,都從“自由批評”產生出來:對于社會上有力量的學說,不管出自何人,或今或古,總許人憑自己見地所及,痛下批評。批評豈必盡當,然而必經一番審擇,才能有這批評,這便開了自己思想解放之路;因這批評又引起別人的審擇,這便開了社會思想解放的路。互相啟發,互相糾正,真理自然日明,世運自然日進。倘若拿一個人的思想做金科玉律,范圍一世人心,無論那人為今人,為古人,為圣人,無論他的思想怎樣好,總之是將別人的創造力抹殺,將社會的進步勒令停止了。試問那人若非經過一番思想,如何能創造出金科玉律來?我們既然敬重那人,要學那人,第一件便須學他用思想的方法。他必是擺脫了古代思想和并時思想的束縛,獨立自由研究,才能建立一家的學說;不然,這學說也算不得他的了。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學他這一點,倒學他的反面?我國千余年來,學術所以衰落,進步所以停頓,都是為此。
有人說,思想一旦解放,只怕人人變為離經叛道。我說,這個全屬杞憂。若使不是經,不是道,離他叛他不是應該嗎?若使果是經,果是道,那么,俗語說得好,“真金不怕紅爐火”。有某甲的自由批評攻擊他,自然有某乙某丙的自由批評擁護他,經過一番刮垢磨光,越發顯出他的真價。倘若說某家學說不許批評,倒像是這家學說經不起批評了。所以我奉勸國中的老師宿儒,千萬不必因此著急,盡可以讓青年縱任他們的思想力,對于中外古今學說隨意發生疑問,就是鬧得過火,“非堯舜,薄湯武”也不要緊。他們的話若沒有價值,自然無傷日月,管他做甚?若認為夠得上算人心世道之憂,就請痛駁起來呀!只要彼此應用思辯的公共法則,駁得針鋒相對,絲絲入扣,誰是誰非,自然見個分曉。若單靠禁止批評,就算衛道,這是秦始皇“偶語棄市”的故技,有什么用處?
還有幾句打破后壁的話,待我說來。思想解放,道德條件一定跟著動搖,同時社會上會發現許多罪惡,這是無可逃的。但說這便是人心世道之憂,卻不見得。道德條件,本是適應了社會情形建設起來的。社會變遷,舊條件自然不能適用。不能適用的條件自然對于社會上失了拘束力,成了一種僵石似的裝飾品。舊條件既然不適用,在新社會組織之下適用的新條件卻并未建設起來,道德觀念的動搖如何能免?我們主張思想解放,就是受了這動搖的刺激,想披荊斬棘求些新條件,給大家安心立命。他們說解放思想便是破壞道德,道德二字作何解釋,且不必辯,就算把思想完全封鎖起來,試問他們所謂道德是否就人人奉行?舊道德早已成了“僵石”,新道德又不許商榷,這才真是破壞道德哩。至于罪惡的發現,卻有兩種原因:第一是不受思想解放影響的。因為舊道德本已失了權威,不再能拘束社會,所以惡人橫行無忌。你看武人、政客、土匪、流氓,做了幾多罪惡,難道是新思想提倡出來的嗎?第二是受思想解放影響的。因為提倡解放思想的人自然愛說抉破藩籬的話,有時不免說得太過些。那些壞人就斷章取義,把他們的話做護身符,公然作起惡來,須知這也不能算思想解放的不好,因為本來是滿腔罪惡,從前卻隱藏掩飾起來,如今索性盡情暴露,落得個與眾共棄,還不是于社會有益嗎?所以思想解放只有好處,并無壞處。我苦口諄勸那些關心人心世道的大君子,不要反抗這個潮流吧。
梁啟超(1873-1929),大家都知道,甲午之戰失敗后,公車上書和戊戌變法的先驅者,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一代宗師。他于1896年創辦的《時務報》,震驚了中國。梁的文章被公認為“筆端常帶感情”,“舉國趨之,如飲狂泉”。郭沫若說在梁任公的筆下:“舊思想、舊風習都好像狂風中的敗葉”,“沒有一個(人)沒受到他的洗禮”。毛澤東早年曾因梁啟超別號任公,也用“子任”作過筆名,可見梁一度是毛心目中的英雄。梁不贊成馬克思主義,也不贊成打倒孔家店,卻曾積極提倡“思想自由、言論自由、行為自由、出版自由”四大自由理念。
梁啟超《思想解放》一文作于中國共產黨成立的前兩年。如果此文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稍加幾個現代辭匯,以筆名發表在《人民日報》上,大概沒有人會相信這是維新改良派梁啟超1919年的大作吧!因為文意與1978年12月13日十一屆三中全會前鄧小平同志《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講話精神如此相似!可見梁任公在這些方面,比起那些思想僵化,一見到《光明日報》發表、《人民日報》轉載《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文章,就迫不及待打電話,痛斥《光明日報》、《人民日報》和新華社“砍旗”的人,高明多了!
隨筆再舉一件眾所周知的往事。1919年北大校長蔡元培在《不肯再任北大校長的宣言》中,提出了中國現代大學的三項基本原則:第一,大學應當是獨立和自主的;第二,大學應當具有思想自由和學術自由;第三,大學學術與思想自由需要相應的自由的社會政治環境。我和一些朋友都以為,蔡元培先生更比今日某些一見到現代大學的三項基本原則,就視為異端的人高明多了。你完全可以不同意這篇文章,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可以光明正大寫文章反駁嘛!當然也還要有“雅量”允許別人再反駁。如梁任公指出的“開社會思想解放之路。互相啟發,互相糾正,真理自然日明,世運自然日進”。這也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篇開宗明義指出的,既然人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散發出同樣的芳香……為什么卻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難道真要形成馬克思痛斥的:“沒有色彩就是這種自由唯一許可的色彩”,“精神只準披著黑色的衣服”么?從這里也可見今人在一些方面特別是對待不同意見的“雅量”,不見得一定超過前人,真正是前塵往事不絕如縷,并不如煙。
如果也問一句,“這是為什么?”其中的緣由正如錢穆先生所說,是因為人們對本國歷史缺乏一種溫情與敬意,而是抱著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總以為自己在一切方面都站在以往歷史最高之頂點。因而容易鄙視過去、夸大現實、迷信將來的緣故。在世界走向進步、走上民主和科學的大潮中,我們不能倒退。我們對過去,對今天在實踐憲法規定的言論自由的過程中,對絕不可能一律的輿論,都要帶著溫情和敬意相互寬容和尊重。如1953年梁漱溟所要求的,養成一種文化上、思想上、素養上的“雅量”,對于一切言之成理的道理,不要動輒以“左”或“右”來分野,更切切不要將“左”一定尊為善或革命,將“右”一定貶為惡或反革命。“文化大革命”所謂的“左”,恰恰是幾乎將中國引向崩潰的邊沿,而所謂的“右”,恰恰是比較正確的(整個前提錯了,只能說是“比較”)。“輿論一律”之為害可謂大矣、極矣!而今而后,應當有責任、有雅量,允許公開地各抒己見,在解放思想的辯論中求得平衡和真知。這樣才能尊重過去,改革現在,以開創未來的和諧社會,庶幾無愧于“戊戌”、“五四”幾輩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