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網友叫做“305的貓頭鷹”。他說,我是您的南開學生,曾在您的《小說的宗教文化意義》一文中讀道,下面是您說的話,“小說自其構成這個詞語之初,就背上了‘小’的限定,古代小說一兩千年之間總被視為淺俗之物,難登大雅之堂,20世紀以來,小說終于翻了身,成為文學四體之一,堂堂正正寫進了文學史,成為學者研究的對象”,但讓貓頭鷹不明白的是,21世紀到來的時候,小說竟讓衛慧、綿綿等人占了上風,古代小說被視為淺俗之物,難登大雅之堂,而衛慧的小說是登了大雅之堂,仍是淺俗之物,因而危害極大。陳校長,您還有心思研究古代佛法,還不趕快批評批評這些猥褻的所謂“美女作家”?話說得很重。
陳洪:這個問題我有點抱歉了,因為衛慧的情況我知道,但是她的小說我沒有讀,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術業有專攻,一方面我的專業不在此,另一方面我的其它的事情多了一點,沒有讀,所以,我的發言權不是很夠。但是我想,因為我畢竟和其他一些朋友討論過這個問題,小說這個事情,本身它就是帶有兩面,實際古代的小說也有相當一部分是比較低下的,格調比較低下,或者是文學的層次不是很高的。我這本書說《淺俗之下的厚重》,什么意思呢?說并不排除作為一種通俗的讀物,它是有很淺俗的一面,但是作為一種文化的現象,我們從中可以讀出來的文化意義,可能是很豐厚的,就像衛慧這樣的“美女作家”,即使我們不喜歡她的作品,但是為什么在這個時代出來這種作品,而且能夠流行?她給我們的文化啟示可能也是相當的多的,是值得研究的。
主持人:比如說,您給我說一個啟示是什么呢?
陳洪:你這個追問很厲害的,我想比如說這個是不是和現在這種浮躁的,這樣的一種社會風氣、社會心理有關?另外,是不是也和所謂的這種后現代的這種價值取向有一定的關聯,我們從中可以透射出這樣的一些個問題,作為一種典型的例證、個案,是不是它有這種文化的、認識的價值。
主持人:下一位網友叫“錫東刀客”,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是無錫的“錫”,錫東刀客,他說“我小時讀吳承恩的《西游記》,最恨的就是唐僧,長大了以后看周星馳的《大話西游》,對唐僧更是恨上加恨,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可是,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無論是吳承恩還是周星馳,非要把歷史上堂堂正正的玄奘,編排成一個迂腐到可氣地步的和尚,是不是知道人家反正沒有后代,無法控告咱們侵犯名譽權,陳校長作為文學批評家,您認為有必要通過歪曲唐僧來增加《西游記》的藝術性嗎?”
陳洪:這個事兒也是太復雜了,如果吳承恩坐在對面,我可以和他討論。
主持人:您就假裝我是吳承恩。
陳洪:假裝您是吳承恩,剛才我提到說我有一個學生,正在接著我的思路在討論魯智深的含義,他的博士論文要做的就是《西游記》的傳播和演變,其中就要從《西游記》之前,一直做到《大話西游》和《悟空傳》,說在不同的時代,故事和人物形象是如何在變化,而這個變化又如何折射出了不同時代的特點。關于唐僧這個形象,我想這里面有這樣一個問題,就是為什么在很多小說,特別是古代的通俗小說里都要有被戲弄的、被嘲笑的和尚的形象,這是很普遍的,不但是一個唐僧而已,就是民眾,特別是小市民、民眾,他們對于宗教有一種嘲謔的這樣一種內心的沖動,他需要把它丑化,這里邊就是要把這個神圣拉到地面上來,在這方面,應該說唐僧被丑化的程度是比較低的,他道德上仍然是很自律的,無非就是迂腐而已,我想這是一個原因。
主持人:所有的女人都不近身。
陳洪:小說它要流傳,它要迎合民眾的心理,它需要這樣一個形象,這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它的主角是孫悟空,作為藝術表現它要有一個對立面,假如唐僧也是一個高手,也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物,倆人就順色了,沒法表現,這是第二個方面。第三個方面呢,唐僧這類形象,在不同的小說里,他是一種人物范型,唐僧和《水滸傳》里的宋江實際很有可比性,《三國演義》里的劉備,都是表面上是在舞臺中間,是一個很正大的、道德的典范,但是被藝術化處理之后,我們從心理上不喜歡他,這是一類人物。所以和歷史上的原型沒有關系了,他是一種藝術創作的人物。
主持人:吳承恩坐在這里是頓開茅塞。
觀眾:謝謝陳校長,您今天講的主題是“佛教與中國文人”,但是我聽起來說,好像你說的大多都是佛教對中國文人的影響,但是反過來看,我想請問您一下,是否中國文人在不知不覺當中也影響了佛教在中國的傳播與發展呢?謝謝。
陳洪:這個題目提得非常好,因為今天時間的關系,我只能講這一面,實際這一面里也包含了另一面,比如剛才這些杰出的文人,他們的這些表現,他們的所言所行,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影響了佛教在中國社會上的(發展)進程。除此之外,大家知道佛教分成好幾支,南傳佛教、北傳佛教,藏傳佛教,佛教的發源地在印度,而印度在13世紀之后,基本上佛教已經滅絕了,所以佛教在近一千年來,可以說真正的中心是在中國,而佛教在中國化的過程當中,僧人們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文人也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比如最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的宗派——禪宗,基本上文人和僧人起的作用各占一半。再比如說,剛才我提到凈土宗,凈土宗它的這種理論著作當中,柳宗元的著作就收入到他們的典籍當中。袁中郎也做過《西方凈土論》,是被視為凈土宗重要的理論著作,所以中國文人無論在他們日常活動當中,對佛教的發展有影響,還是在專門的、專業的層面上也有相當的影響。所以,就形成了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和佛學。
觀眾:陳老師,我有一個問題,您剛才談到了魯智深,我想這個可以算作佛教的文化對文學作品的正面影響,那么有沒有相反的例子呢?請您給談一下,謝謝。
陳洪:我今天整個講這個問題,我是只講了這個問題的一面,就是積極的一面,因為這一面通常被人們忽視,當然,問題很復雜,肯定有消極的一面。剛才我講了,無論是思想上,還是作為人生的一種選擇上都有消極的一面,創作當中也有消極的一面。
這樣吧,我舉一個對比的例子,《西游記》里有一個非常獨特的妖魔的形象,和各種的妖怪都不一樣,就是牛魔王,大家細想一想,牛魔王和別的妖怪哪里不一樣呢?第一它有一個非常完整的家庭、朋友的圈子,大太太、二太太,它“包二奶”在外面,有弟弟,有侄子,有好朋友,有結拜兄弟,然后它又好氣、有好酒、又好色,非常富有俗人的氣息的這樣的一個形象,這個形象它還有一個獨特點,就是最后它被降服也很奇特,它是被如來派出十萬“佛兵”降服之后,化為一只大白牛,牽歸佛座前交旨。沒有任何一個妖怪是這樣的,“佛兵”降服,然后牽到佛爺的座下,特別是化為大白牛。這里我稍微的給大家解釋一下,“大白牛”這個形象在佛教里有著非常重要的象征的意義,比喻一種超脫,得到一種解脫這樣的,比如說“乘大白牛車”,就比喻人脫離苦海的一種工具等等。佛教里關于牛的描寫很多,特別是大白牛,有這個象征意義,所以牛魔王這個形象,它的一種深層的含義,就比喻一個沉淪在欲海里的凡夫最后被解脫,給救拔出來,當然,這個含義我們通常讀不出來的,可是我們只讀著牛魔王這個形象覺得很有意思,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說你如果對佛教有一定了解的人,會讀出深刻的含義,你一點不了解,它就是個生動的文學形象,我覺得這個就是比較成功的。
那么,可以和它做比較的,同時代還有一部長篇小說叫《西洋記》,大家可能就沒讀過,也是一百多萬字,是寫鄭和下西洋,其中主角也是一個高僧,有點像玄奘,這個道理是一樣的,也是一個高僧,這中間也降服了一個牛精,這個牛精是個青牛精,這個也是寫了一兩回書的,很大的這么一個情節,寫青牛精這里面,有幾段完整的把佛經抄進來,甚至于把佛教關于牛的象征意義的有十大段文字,一字不差的抄進來了,這個倒是你一看就知道它是有佛教的意義,但是作為一種文學形象其實并不成功。所以,我們大家現在不知道它,因為讀了不喜歡,所以如果把佛教、佛經或者其它方面,我們今天作為一般的文學創作,只要是這種很教條的、很理念的東西,生吞活剝直接的搞進去,肯定不會成功,我想這就是一種,可以說是反面的。
主持人:聽完您這個講話,我開始喜歡牛魔王了。
觀眾:陳教授您好,您剛才講到佛教對于我們(古代)中國文人來講已經不是一種純粹意義上的宗教信仰,而是一種人生的哲學、思想批判的方式,乃至一種藝術創作的手法,那么我想問的是佛教在這個意義上的佛教,對于我們今天的讀書人來講,它的意義又何在?這是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我想在場的觀眾和我一樣的感興趣,那就是您作為一位知名的中國文人,在您半個多世紀的風雨人生當中,佛教對您的影響又在哪里?謝謝。
陳洪:這個問題是單刀直入,單刀直入這個詞也是禪宗里的詞,也就說這個問題很鋒利、很銳利,不是很好回答的。
先說前面這一個,我想時代在變化,傳統意義的佛教直接地對于今天多數的中國讀書人,或者廣義的中國知識分子來說,肯定不像古代的佛教和文人的這種關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說我們現在的一個科學家,他一定要去讀兩部佛經,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也沒這個必要,時代在變化。但是,這個問題,我想是這樣。一、作為一種純粹的宗教問題,不是我們今天討論的問題,但是我可以告訴大家,時代在變化,宗教也在變化,在本世紀初一個非常有名的僧人太虛法師,他就提出了“人間佛教”這樣的一種觀念,后來有很多他的門下弟子或者再傳弟子,無論是在佛教的發展上,還是在佛教對社會所做的貢獻上,都做出了很多可以印合時代節拍的事情。
另外,這個問題又牽扯到我今天要講這個題目,我為什么要講這個題目呢?我想這里面至少有這么三(幾)個想法。一個想法就是對于我們的民族文化傳統,它的豐富性,它的復雜性,我們應該有充分的認識,不能簡單化的來看,這是第一點。第二點,特別是涉及到宗教、文化,它的傳承,它的批判,它的揚棄和它的發展都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如果我們把它理解得透徹,處理得好,我想對于新時期的文化建設是會很有好處的。這是回答這個同學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這么說吧,一開始我講了,我不是一個教徒,我不信佛教,也不信道教,也不信基督教,但是作為一種文化現象,我對于各種宗教文化現象都有濃厚的興趣,而且在研究當中都受到過多方面的啟示,無論對我的學術的修養還是對于人生的一種體認上,我想都有或多或少的益處。
主持人:好,謝謝您。在節目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我拿著您這本書非常心愛,希望您給我題一句話,然后把它送給我,咱們節目就結束了。
陳洪:好的。
主持人:好,謝謝陳校長,陳校長給我題了一句話,是非常有佛性的文學家王維的一首詩,叫“回看射雕處,千里暮云平”。
好,圣凱諾·世紀大講堂下周同一時間千萬不要錯過,再會。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