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學校要求“封口”半個月后,被稱為“裸體教授”的莫小新終于首次開口。
一個月前,劉海粟的故鄉(xiāng)常州,一直默默無聞的江蘇技術師范學院(以下簡稱“江蘇師院”)瞬間被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這個出名是因為一次“裸體”,準確地說,是一個老師的年老的裸體。
該校美術教授莫小新,在一次“研討會”上脫下自己的衣服,全裸地給講臺下的學生們講解自己身體的
特點。
幾天之后,《揚子晚報》發(fā)表了一篇現(xiàn)場報道,抨擊了莫小新的“裸教”做法,并稱“在場學生都不敢看”。
正是這篇報道,讓莫小新在網(wǎng)上遭遇無數(shù)罵聲。“中國人的敗類”、“當眾‘強奸’了學生的視覺神經(jīng)”……
很快,江蘇師院發(fā)出“宣傳禁令”讓莫小新暫時拒絕媒體采訪。
當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面對網(wǎng)友的質疑,莫小新是否要為自己辯解?
“裸教”現(xiàn)場事先都有準備不是一次常規(guī)上課
9月15日,在一間較大的畫室里,20幾名江蘇師院美術學院的學生被通知來到這里參加一次名為“‘人體藝術與人性意識教育’現(xiàn)場研討會”的“實驗課”。
這是教學計劃外的一次課,目的是介紹江蘇師院申請到的一個國家級課題:《“人體藝術與人性文化”第一階段研究》。
莫小新是這項課題的具體策劃人。因為當時幾位課題核心成員都聚集到了常州,所以就開了這樣的研討會。
課上,莫小新為學生們找來了4個裸體模特,八旬老翁、六旬老太、年輕女子和大四男生。
莫小新和兩位老人作為人體文化研討的范例。
同學們要當堂完成一幅男女人體組合速寫。這對于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來說有點太難了。這種作業(yè)在中央美院等學校中,也要上到大三才會涉足。
上課后不久,莫小新也開始脫自己身上的衣服。這時他給學生講的是自己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時代烙印”,比如駝背、羅圈腿等等。
“我講到哪里就脫到哪里,比如我講胸,講腰。我就脫上衣,講到下身,就脫下身,但脫下身的時間非常短。”莫小新說。
“學生們都很認真,沒人不好意思。”陳醉,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研究員,課題第一負責人說。
臨近下課時分,畫室外有幾個學生從門縫往里看。陳醉順手把幕布拉上了。
“媒體說什么‘圍觀’,根本沒有。”陳醉說。
當時在場的媒體有常州當?shù)氐膱蠹垺㈦娨暸_、廣播電臺。《揚子晚報》記者并未到場。那么,那篇報道中使用的莫小新全裸授課的照片從何而來?
“他們到我家采訪課題的情況,說需要照片報選題,我提供了十幾張,研討會的場面,有我的裸體的就兩張,他們保證不會登出去,但是沒想到最后登的就是這兩張。”莫小新說到這里,笑了起來,語氣頗有點兒無奈。
莫小新很擔憂,這樣的報道和圖片會讓社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無法接受。事實也正是如此。
“我們是在一個特殊的場合,有特殊語境的情況下作了這樣的教學研究,而社會上的人卻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應該接受不來。”莫小新說。
上課之前曾有反對意見
莫小新在上課前把自己要裸體講授的計劃告訴了參加這次研討的所有人。包括學生,包括陳醉。作為這次課題的第一負責人,陳醉在上課之前找到莫小新,明確表示不贊成他如此做法。
“問題的關鍵不在于他裸體本身,而是我覺得有這么多模特了,他的主要任務是教學,沒有必要親自裸體。我告訴他,我不會在公開場合反對,因為我覺得這種嘗試的精神是很可貴的。”陳醉告訴記者。
莫小新在上課的第一句話就告訴所有人,陳醉不贊成他的做法。但計劃還是沒有更改,他還是裸了。
“裸教”歷史這是第三次了
《揚子晚報》對當時現(xiàn)場的描述是:“面對老師‘驚世駭俗’的表現(xiàn),大多數(shù)同學的表情顯得十分驚訝和不自然……”
莫小新卻說,同學們不是第一次見他裸了,反應也不是這樣的。
第一次是1997年。這時,在美術教學中使用裸體模特進行寫生練習已是常事。學期末的一次課上,莫小新請到了一個少女給同學們做裸體模特。同時還有一對老頭老太。
同學們第一次見到年輕的身體。“呼啦”都圍上去了。
但是很快,就有不少同學轉而去畫旁邊的老頭老太了。
“少女的身體很微妙,是流線型。而老人的身體線條感強,相對比較好畫。他們試了,發(fā)現(xiàn)少女確實畫不來,就走了。”莫小新說。
“模特覺得圍觀是受辱,遭冷落也是。”莫小新看到學生們這樣對待模特和裸體寫生,非常著急。
“我把學生叫到面前,脫光了問是不是有他們想象的那么骯臟?是不是會有什么性反應?當時確實很多同學呆了,真有求我不要脫。”莫小新回憶。
但是奇怪,雖然有同學無法理解,但那個學期之后,莫小新發(fā)現(xiàn)學生們專心了很多。
第二次是1999年。但莫小新自己不認為這算是“一次”。因為這次僅僅是由于他想留下一些影像記錄,才找回1997年原班人馬,花20分鐘時間重新“演”了一遍。
“那篇報道說得我像制作了一場教學事故,如果這樣說,1997年的那次才是。”莫小新說。
“裸教”之后當事人被限面對媒體
采訪一波三折
“裸教風波”之后的莫小新儼然成了“紅人”。9月27日,“莫小新的博客”開通,其內容主要是莫小新著作中的摘錄。
許多網(wǎng)友據(jù)此認為,莫小新這次的“脫”,是為了炒作自己的書,為了讓自己在55歲之年出名。
在其博客中的評論中,質疑聲占據(jù)絕大部分,但不時會看到以“莫小新學生”的身份力挺自己老師的留言。
9月30日,記者曾致電莫小新所在的江蘇技術師范學院校方,得到的答復是“去他的博客上找他”。
于是,記者兩次通過博客給莫小新留言。
10月3日,莫小新夫婦在給記者的郵件中,要求能看到記者的有效證件并核實身份。
“因為有了‘裸教風波’,我們對媒體不能不謹慎。請您原諒我們對您提出的這些或許有些過分的要求。”莫小新夫婦寫道。
長達兩天的“考驗”之后,莫小新通過撥打報社總機查詢的方式,最終確認了記者的身份。
學校下了“宣傳禁令”
在博客中,莫小新曾表明自己現(xiàn)在不能夠接受記者采訪。
“禁令沒解除。”當記者經(jīng)過重重考驗終于與這位美術教師通上話后,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他解釋說這個“禁令”是學校發(fā)出的。怕記者產(chǎn)生誤解,他馬上補充:“學校是為了保護我。我是這個學校的老師,也還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
是不是因為受到某種壓力?是不是“被打壓”?
面對記者的疑問,莫小新顯得有些著急。
“沒有,沒有!‘國慶’期間我們的二級學院的院長還親自發(fā)短信來慰問我和我全家,很關心的。”莫小新說。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禁令”,莫小新一家的長假“過得很平靜”。
國家課題受干擾
在網(wǎng)友炮轟最嚴重的那幾天,不僅僅是莫小新,連同這個名為《“人體藝術與人性文化”研究》的國家課題也受到“株連”。
在此前媒體的報道中,文化部官員曾表示“在研究層面上是沒有任何禁區(qū)的,但直接將此用于教學過程中顯然不妥當”。
陳醉在“國慶”后曾到文化部討論這次事件。“文化部和我的觀點一致,莫小新裸體并沒有錯,只是由于他的身份是教授,所以我們認為不適合這樣做。”陳醉反復向記者強調這一觀點,覺得大多數(shù)網(wǎng)民對莫小新個人行為的謾罵沒有道理。
陳醉和莫小新分別是這個課題的第一和第二負責人。除了江蘇師院外,還有中央美院、中央戲曲學院、西南大學等高校加入。但江蘇師院是最重要的研究基地。
“國家才撥了3萬元錢,怎么夠?”陳醉說。
記者從江蘇師院了解到,原來申報的整個課題經(jīng)費是150萬元。但由于國家對社科類課題經(jīng)費的限制,最終只撥了3萬元。剩下的缺口絕大部分是江蘇師院補上的。
在該課題的開題報告上,記者看到原定的研究期限是2005年3月到2008年12月。但“裸教風波”之后,這個時間可能要延長。
“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很多觀念還不是那么回事,不能急于求成。而且這次事件提供了一個研究的很好的樣本,可能要延長。”莫小新說。
對話莫小新
我心甘情愿背負罵名罵我等于罵自己
青年周末(以下簡稱“青周”):怎么看待網(wǎng)友對你的一些質疑甚至謾罵?
莫小新:網(wǎng)上說我什么的都有,什么“露陰狂”、“強奸”。我想說,惡毒攻擊我“露陰狂”的人,其實就帶有一種非常扭曲的觀陰狂的心態(tài)。我能理解也能忍受作為他們語言宣泄的對象。
從心理學上有這樣一個反向的投射。一個人自卑,他的表現(xiàn)形式往往是自傲。所以我覺得,他們罵我,就是讓他們自己罵自己,我做了個替罪羊。因為某些不屬實的惡炒,令我背上了罪名,確實是太委屈了。但是我被這些人罵了之后,讓他們把憋著的話說出來了,同時也讓更多的專家學者關注到這個問題,我也是心甘情愿。
青周:您不覺得這次事件是一個“壞事”嗎?
莫小新:我們因為這次事件挨罵不是什么大事。這件事給我們最大的受益是,因為這次的嘗試,也因為《揚子晚報》這次錯誤的報道,使中國人的人性里很多問題被攪了出來。
比如,中國人怎樣看人體倫理,中國人美的標準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中國人怎樣看自己的性和人性。這也是我們做這項課題的目的。
西方的人體理論引進中國,在理論界真正去研究它的還是一些學者,但沒有得到中國人的普遍認識。
實際上在中國這樣的經(jīng)濟大潮下,公眾已經(jīng)在面對了,但被商業(yè)給庸俗化了。像人體彩繪、人體宴,所謂的行為藝術,利用一些年輕姑娘在那里招搖,基本上都是裸體了。
網(wǎng)友方面也有人是很客觀的評價,有些人能容忍那些很惡俗的東西,不說那是污染了他的眼睛,而是我在特定范圍、特定對象、特定訴說內容下進行的一次教學研討,居然被炒成這樣。
青周:以后還會有第四次嗎?
莫小新:我沒有把1999年的那次情景重現(xiàn)當作一次。將來可能會做,也可能不會。我不追求“赤裸”的次數(shù),但我追求“赤裸”的學術價值。
媒體說我面對質疑表示不再這樣做,不對。不符合我倔強的性格。我沒錯,為什么不能再做?
中國人只懂得“唯美”
青周:課堂上除了您之外還有很多模特,為什么您要自己脫?
莫小新:我要讓同學們知道各種不同的人體。都是老人的身體了,但我的身體和他們是不一樣的,我生下來是勞動人民的身體,但后來去做了腦力勞動。所以我的身體和純粹做體力勞動的人不一樣。
其次,我要將男女人體擺在一起講解、擺在一起造型,要消除模特兒性心理障礙,我不身體力行則難消除。模特兒的大力配合、研討會的順利進行,事后模特兒、學生以及專家對我的尊重,都說明我脫的必要。
青周:您覺得您的身體是“美”的嗎?
莫小新:很重要的,我們現(xiàn)在的大眾審美對什么是“美”有誤解。
很多人看我裸體照片,說是一個“丑陋的老頭子”、“惡心”。要換成一個少女,就不“惡心”了?
網(wǎng)友們多半都起碼在學校待了9年的,大部分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但這些說法反映出來一個最基本的審美,還停留在西方的19世紀末以前的審美觀,只知道“唯美”。
雕塑家羅丹有個作品《愛彌兒》,是一個妓女,到風燭殘年的時候,剩下干癟的乳房,骨瘦如柴的骨架,他就以這樣一個對象,創(chuàng)作了這個雕塑。
當時拿出來展覽的時候,法國社會罵他一通,認為是丑的形態(tài),是惡心的東西。但爭論了最后呢,美術史上把這個當作審美的標志。從單純對“形式美”的認識轉到對人的生命來認識。
西方審美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了,我們居然還停留在“唯美”上。這樣的標準一旦成為國民唯一的審美教育標準的時候,就會讓社會流于虛榮。導致“不自信”。按照那種“唯美”的標準來對照每個人的時候,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丑陋的。
藝術也需要“克隆”那樣的先鋒研究
青周:現(xiàn)在許多城市都舉辦人體藝術展,您覺得這和您所做的“人性研究”一樣嗎?
莫小新:不一樣。你沒發(fā)現(xiàn)嗎?現(xiàn)在這些藝術展大多是“人體攝影展”,而不是繪畫或者雕塑。為什么?因為攝影是最寫實的表現(xiàn)方式,滿足人的感官刺激,這是一個進步。
偷窺心理是正常的。過去我們封殺,誰看誰就是流氓,是資產(chǎn)階級。現(xiàn)在正視這種心理是進步的。
但僅此不夠,還要大量介紹雕塑、繪畫,還有意味較深的人體行為藝術。如果再能提升到體育、舞蹈,能夠參與的,對國民的人性心理就更有好處。
青周:但現(xiàn)在很多人體行為藝術,大家普遍反映“看不懂”沒有什么藝術性?
莫小新:看不懂很正常,但是能不能多聽聽看懂了的人的詮釋?
有一種“大眾藝術家”,他應該創(chuàng)作讓大眾了解、欣賞的作品,是社會主流。但也應該有一些前衛(wèi)的、先鋒的,他們所作的東西不是一下子讓別人理解的。
如果我們只做科學的普及,我們肯定跟不上時代。最開始原子彈的研究能講得清嗎?就不研究了?
10年讓裸體模特進課堂
劉海粟,1917年在上海美專陳列了人體習作素描,驟然觸發(fā)了“裸體模特風波”。一時間劉海粟被教育界同仁斥為“藝術叛徒”。
陳醉,1987年為順利出版中國第一本以“裸體”命名的《裸體藝術論》時,前后共寫了一萬多字的審稿報告,因為怕審查部門通不過,在申報時還無奈將“裸體藝術”改為“人體藝術”,出版時再改回來……
藝術家們一直在努力為人體模特和人體藝術正名和尋找空間。
在現(xiàn)代中國,“裸體藝術”究竟是個怎樣的發(fā)展脈絡?也許,莫小新以前的經(jīng)歷能夠折射出一些現(xiàn)實問題。
學生時代畫泳裝人體
1978年,莫小新進入廣西藝術學院藝術師范系讀書。那年剛好是“文革”后第二年恢復招生。
當時全國藝術院校只有中央美院、中國美院等少數(shù)幾個純粹的美術院校才有人體寫生教學。
“最直接的原因是男女生比例問題。”莫小新給出的理由讓記者有些意外。“‘文化大革命’的影響吧,美術學院都是以男生為主的,一個班有兩個女孩子那是寶貝。因為都是男生,就覺得畫女人,畫男人很正常。”
但莫小新所在的廣西藝術學院,因為是師范專業(yè),女生比較多,一直沒被允許開人體課。
“學校讓我們等安排,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莫小新開始在班上動員同學畫同學。
“當時什么概念呢?穿泳裝,穿短褲,女同學的泳裝還不是比基尼,就是連體的。但還算把人的形體都表現(xiàn)出來了。當然我們是按照想像中模特沒穿衣服的樣子畫的。”莫小新回憶起當時的場面,很有點自豪地說。
藝術師范系的這種舉動在學校炸開鍋了。很多美術系的老師和學生都跑到師范系,跟我們一起畫。
“同學們覺得自己在美術系高材生的筆下是那么美,都很高興。”
從教后自拍裸體
1986年,已經(jīng)當了4年美術教師的莫小新調到江蘇技術師范學院,一待就是20年。
前兩年,學校不同意進行人體教學。“這里是劉海粟的家鄉(xiāng),美術學校居然不給畫人體,像話嗎?”莫小新游說領導未果,就自己想了個招。
“我借了個照相機,自己在家做暗房,自己拍自己的裸體照片,自己洗。然后對著自己的照片臨摹成素描。”莫小新說。
這種偷偷摸摸的工作做了兩年。
1988年,莫小新分到了一個53平方米的福利房。他把屋子分割成“一室半”,“一室”就是拿來做臥室和畫室,“半”就拿來當客廳。
在畫室里,他找來幾塊大纖維板拼在一起。搞了個3.6米長、1.8米高的大鏡子,對著自己的裸體自畫。
“當時畫完素描我考慮要不要給學生看,很經(jīng)過了一些思想斗爭的。作為老師,要把自己的裸體給學生看,盡管是素描,還是不好意思,成何體統(tǒng),沒有師道尊嚴。”莫小新把這批畫在家里“雪藏”了兩年。
到1990年,在教學上仍然沒有人體示范,莫小新坐不住了,只好把畫拿出來給學生了。“我沒想到得到了同學們的欣賞。”莫小新說。
1991年,學校終于同意請“穿三角褲”的人體模特了。“當時模特少,學校的態(tài)度是如果能請到就能畫,但是如果是請裸體模特,這個錢是要學生自己出的。雖然還是這么不正常,但也是在慢慢突破了。”
1996年以后,學校才終于同意出錢為學生們請裸體模特了。
從1986年到1996年,莫小新和他的學生們等了10年。
選稿:謝婧 來源:青年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