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大師饒宗頤回歸十年前夕借“三舍”言心志 沉沉浮浮香港地 歷盡滄桑一學人
慈、悲、喜、舍。
這四個字,是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前的招牌大字。
走入館內,饒老私人特別珍藏的小玻璃柜內又見這四字,這回卻是指尖大小的玲瓏小字。
一大一小,皆居顯赫處。
饒老感慨地說,這濃縮了我的人生體驗,最高境界就落腳在這“舍”字上。
他扳出三個手指說,“舍”有三種境界:一是“財舍”,二是“法舍”,三是“無畏舍”。我是歷盡滄桑一學人,60余年來,與港島沉沉浮浮,直到今天。
□ 人物傳奇 國學大師饒宗頤
饒宗頤1917年6月生于廣東潮州大富之家,字固庵,號選堂。
饒宗頤筆耕七十年,著作約70余種,著述3000多萬言,治學之領域,遍及10大門類:敦煌學、甲骨學、考古學、金石學、史學、目錄學、詞學、楚辭學、宗教學及華僑史料等諸多學科。僅其中《20世紀饒宗頤學術文集》即浩浩12卷,洋洋1000多萬字;專著60多種,各種論文400余篇。先生通曉英語、法語、日語、德語、印度語、伊拉克語等6國語言文字,其中古梵文、巴比倫古楔形文字等被形容為異國“天書”,他也精通。
去年饒老九十壽辰,國際漢學界的權威學者以及香港九所高校首次聯手行動,共同為這位大師所涉及的九大學術領域,召集海內外學者展開學術探討和交流,盛況空前。
□ 饒老印象 大師“有趣”
白發白眉、顏容清癯的91歲國學大師,最愛用的詞卻是“有趣”。
在學術館里參觀,每走一步,每見一個作品,饒公都要給我們講上一大段“古”。
說到“打坐”,他索性把雙腳盤在大腿上,連皮鞋都沒脫,看到我們一臉佩服和驚異,干脆直接笑著問:“我很有趣吧?”
我們發現,大凡采訪饒老的人,都心有忐忑,因為饒老在敦煌學、甲骨文學的研究成果,被公認為填補海外漢學界的扛鼎之作,他本人更被譽為“當今漢學界導引先路的學者”,且琴棋書畫俱佳,被錢鐘書稱為“曠世奇才”。
但連串“有趣”卻把我們的忐忑打消了。
“他涉獵廣泛,研究深入,常身處高處難免寂寞。”港大教授們告訴我們,饒老要常用“有趣”化解學生對艱深課題的畏懼。
也許是怕我們看出他太“寂寞”了。饒公打趣說,“我是不是一個‘怪物’?!”
□ 饒公四論 奇正 蠟燭 守株 旁移
聽說我們是廣東來的記者,饒老更厚愛三分。訪談中,饒老的精彩四論令記者拍案叫絕。
一是“奇正論”。他說,別人說他是奇人,其實只說對了一半。老子講“正以治國,奇以用兵”,他則是“正以立身,奇以治學”。立身做人要正,但做學問要出奇制勝,做別人沒想過、沒做過的。
二是“蠟燭論”。先生自14歲起,學“因是子靜坐法”,幾十年從不間斷,每日早起靜坐,然后散步,晚間9時必寬衣就寢。國內學者曾將他與清末兩位大學者龔自珍、王國維并論。饒公說:與上述二位比較,自不敢當;但我的好處是活得長命,龔自珍只活到49歲,王國維先生50歲,以他們50歲的成績,和我80歲的成績比較,是不夠公平的。人的生命如同蠟燭,燒得紅紅旺旺的,卻很快熄滅,倒不如用青青的火苗,更長久地燃燒,來得經濟。
三是“守株論?!眲e人一輩子在不停追逐機會,他笑說自己則比較“偷懶”,坐在樹下做好準備、耐心待兔,一見到兔子就以最快的速度撲上去,這樣一輩子總能抓到幾只兔子的。這其實就是講究治學“一以貫之”的重要性。他研究佛教,一直想學梵文,后來在一次國際會議碰到印度專家,就以甲骨文與他交換傳授,學會了人稱“天書”的梵文。他又以同樣的方法,學會了中東的楔形文字。這些機緣看似偶然,背后是他的“一以貫之”。
四是“旁移論”。他說,別人總結我學問有八大門類、十大門類,看似涉獵繁雜,之間好像沒什么關系,其實每次我只是往旁邊移了一小步。像一開始繼承父志編撰《潮州藝文志》,是搞方志學,就得懂一點碑記,進而研究考古學、古文字學,接著機緣湊合就到了敦煌學,一步步都很緊湊,很扎實。
財舍 4個銀莊和治學之間的選擇
當時我家有銀莊四個,還印鈔票。李嘉誠的父親也常來銀號辦業務。我是長子,既要管父親的產業,又要完成父親尚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藝文志》,只能兩者挑一。我選擇了把父親的學術延續下來。
廣東人喜歡把饒宗頤與另一位潮州老鄉李嘉誠相提并論——李嘉誠富可敵國、饒宗頤學富五車,分別代表了當今香港人經濟、文化領域的最高成就。
但不為外人知的是,90多年前,饒宗頤出生時的饒家就是潮州首富。
饒老說,潮州人喜歡管富家少爺叫“阿舍”,就是家里有很多房產。
“不過,我要修正這個財富觀”。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的一生,與香港的緣分不淺。
饒宗頤(以下簡稱“饒”):我今年91歲了,我生命中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香港。
我16歲第一次來到香港,當時家里有生意在香港,我來視察。
1939年,我23歲的時候,中山大學聘請我當研究員,但當年日軍南侵,中山大學遷赴云南,我繞道到香港。沒想到,我當時生了一場大病,滯留在香港。戰亂的洪波把我甩到這里,從此命運大轉折。
記:所以,香港成就了您?
饒:我在港大教中文,一教就16年。在香港,我避開來自政治的、社會的動亂,每年都有機會被派到國外開會,參加美、法等國的漢學研究機構工作,接觸到早年流失海外的典籍孤本,并能到印度等地進行實地考察、研究,這是我的幸運。
記:大家說,您研究學問廣泛。
饒:不能這樣說。我主要是研究文史哲、藝術等幾個方面,研究世界:伊拉克、波斯、希臘等古文化。
把根扎在香港,我既可以了解祖國內地考古新發現,又可以接觸世界上最新學術研究成果和文化思潮,文化的血脈并沒有割斷。
更重要的是,站在這里,我學會了從世界的立場看中國、看香港、看我的家鄉廣東。
記:香港遍地是黃金,制造了無數財富神話。但您這位國學大師,卻把巨大家財從手里慢慢散去了。
饒:(笑)當時我家非常富有。有銀莊4個,還印鈔票。李嘉誠的父親也常來銀號辦業務,十分熟悉。
父親去世時我僅16歲,是長子,既要管父親的產業,又要完成父親尚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藝文志》,只能兩者挑一。我選擇了把父親的學術延續下來,放棄了“管生意”。
記:不可惜?
饒:潮州人管富家少爺叫“阿舍”,就是家里有很多房產。但是我要修正對“財富”的定義。我認為,不僅財產是財富,文化也是財富,而且超越了地域,是世界共通的財富。
這一點“舍”,不僅是對香港說,也是對中國說的。
法舍 《文心雕龍》當教科書
我到香港大學的時候,就把古典的重要書籍帶到了課堂。比如把《說文解字》、《文心雕龍》作為教科書,要求學生人手一本去上課。
這樣做縮短了學生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距離,能有條件扎進去。
今天,在港大的饒宗頤學術館內藏書超過3萬冊,當中不乏遺世孤本,饒老的字畫佳作、篆刻陶瓷更是琳瑯滿目,價值不菲。
這些均由饒公豁達捐出,無私地把畢生心血與港人分享。
港大學生每日來來往往。這個古色古香的國學天地,扎根于色彩斑斕的香港文化中,生機勃發。
在他的眼里,這就是“法舍”。
記:為什么把畢生心血捐出,這蘊含您對香港怎樣的感情?
饒:我和香港有某種相似,都經受了滄桑沉浮。
我有一篇《宋王臺賦》,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去參觀宋王臺時候寫的。當時感慨萬千,“臺空名在”,物是人非,香港已淪受殖民統治。有感而發,奮筆疾書,文章一揮而就。
記:香港文化多元,在這里傳播“國學”,有挑戰嗎?
饒:無論在哪里,國學的基礎都是漢字。每個人首先要把“文字”學透。
現在的一些中文系學生不能寫古文、不能寫古體詩,這樣就跟古人隔了一層。不能創作,只有理論,他們借外國的理論硬裝進去,自以為理解了,但其實是誤解。
還有一個就是要背誦。我小時候,沒有怎么正式上學,就躲在家里的天嘯樓中背了很多書,從中獲益良多。不背書,就寫不好文章。這是我80多年的學習經驗。
記:您也這樣教育香港學生?
饒:我到香港大學的時候,就把古典的重要書籍帶到了課堂。比如把《說文解字》、《文心雕龍》作為教科書,要求學生人手一本去上課。
這樣做縮短了學生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距離,能有條件扎進去。所以,我所教的學生,在大學本科階段里,就已經能做出研究性論文。
之前是沒有人這樣做的,這是我對港大一個貢獻。
記:現在很多大學生不太重視基礎,資料找得快,論文做不深。
饒:大學生們一到寫論文的時候,就在電腦里找大量的資料。但由于基礎不好,往往找來了也不知道怎么處理,就亂拉關系,結果錯漏百出。 無畏舍 做學問要點無畏的精神
我對學問是“溯源不止,緣流而下”,對問題窮追不舍,逐一弄清,哪怕把生命都耗上都不惜。
“無畏舍”,在饒老身上折射的是對學術的堅韌。
先生家道中落,始終處之泰然,旁若無他地專注于自己的事業?!拔业男牟皇芰b絆,胸中并無掛凝,本是滄桑一學人”。
饒公說,當年革命,別人捐出金銀財寶支持,反問孫中山“帶了什么回來?”
“孫大炮”說:“我帶了‘大無畏’”。
“我也一樣!”饒老說。
記:您第一個編著詞學目錄、楚辭書錄,第一個研究敦煌白畫及寫卷書法,第一個將殷禮與甲骨文聯系研究,第一個提出“海上絲綢之路”概念……這么多“第一”很嚇人,怎么才能做到?
饒:治學、修為的博與專,是一對矛盾,很難兼得。
我對學問是“溯源不止,緣流而下”,對問題窮追不舍,逐一弄清,哪怕把生命都耗上都不惜。做學問還真需要這點無畏的精神。
記:有人評價香港是“文化沙漠”,您怎么看?
饒:“沙漠”這個詞不公道,香港始終是商業社會,對文化的興趣較淡。
香港經歷了100多年的殖民統治,歷盡滄桑,形成了中西文化交匯的獨特景象。
記:但又有人說,香港有了您就不是“文化沙漠”了?
饒:不能夸大某個的作用。早在我剛到香港的時候,許地山、葉恭綽先生在學術上對我影響就很大,當時商務印書館就在北角,我在那兒編了辭典。
至今,商務印書館仍是香港學術、文化的重鎮。
記:十年來,您也為香港文化發展做了那么多事情,有什么最滿意?
饒:在大嶼山,我寫了“心經簡林”,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戶外木刻佛經群,38根8至10米的古樸原木上,是我書寫的260個尺大佛教《心經》原文。
記:這已經成了為港人開啟智慧的一個標志性作品了。
饒:香港回歸前夕,我還為回歸專門創作了一幅一丈六尺的國畫《百福是荷》,121朵的荷花,占滿香港大學展覽館橢圓形大廳整整一面墻壁,表達我對香港回歸的祝福。
那天,我的心情很激動,香港終于回到祖國的懷抱!
記:十年了,你最大感受是什么?
饒:看到香港基本保持繁榮、安定的社會局面,我很開心。這種良好的外部環境,使香港成為“不慕物欲、甘于孤獨、潛心學術”治學者的寶地。我更加要爭取自我精神,排除外來干擾。減少交際、應酬,留下時間,多些潛心做學問。

率性饒老盤腿打坐接受記者采訪。 胡鍵 攝

2000年,董建華為饒宗頤頒發大紫荊勛章。

饒宗頤在展覽慶典中給曾蔭權贈送畫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