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神州高僧何處尋?
一位臺灣學者眼中的大陸佛教
大陸佛教極少有高僧,大量的是中低僧!
我會過北京的頂尖學者之后,深感失望,并決定此生可不必再訪北大校園!
-本刊記者 黃廣明
“少林寺已經變成了一個精致的雜耍推廣團!”“大陸佛教極少有高僧,大量的是中低僧!”“我會過北京的頂尖學者之后,深感失望,并決定此生可不必再訪北大校園!”……語氣峻急,激情四溢,不留情面,字字見血,數小時電話采訪令記者喘不過氣來,沒料到綿軟的臺灣腔也有這種效果,最后我問這位心目中的中青年學者,“您今年多少歲?”
“六十了。”
江燦騰,1946年生。中國近代佛教史、臺灣佛教史專家、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著有:《人間凈土的追尋——中國近世佛教思想研究》、《現代中國佛教思想論集》、《晚明佛教叢林改革與佛學諍辯之研究》、《臺灣佛教與現代社會》……
因其在臺灣佛教史研究方面的卓越成果,獲頒“第二屆臺灣杰出文獻工作獎”。
曾經,江燦騰便是被所有人遺棄的社會邊緣人。他13歲時便因為家庭經濟因素,被迫打零工貼補家用,當時僅有小學學歷的他,常常被譏笑為酒鬼的兒子。
31歲還是工人的他,毅然決然再拾起書本,37歲考上臺大歷史研究所,最后拿到了博士學位。
江燦騰的生命一路走來艱辛,他曾經是卑微的工人、酒鬼的兒子,而現在他是博士學者、佛學權威、抗癌斗士。
2001年,由名記者曹銘宗撰稿、天下文化出版的傳記《工人博士──江燦騰的奮進人生》一書,曾一度在臺灣熱賣。
他的自我介紹毫不謙虛:
“我是臺灣大學第一位專攻臺灣近代佛教史的博士、當代海峽兩岸出版四百年漢傳佛教史最多著作的學者、有海峽兩岸治中國佛教近代史第一人的雅號。而臺灣學界則習稱我為‘殺手學人’或‘重炮型批評家’;并且,我也是當代臺灣社會有重大宗教事件爆發時,各重要大眾媒體記者,第一優先請益的權威學者。這樣介紹,應該夠了!”
他被臺灣媒體稱為“刺客學者”,分析問題和時局一針見血、不留情面,“要割就割他的七寸!”
近十年來,江燦騰博士多次訪問大陸,對兩岸佛教界狀況熟稔于心。
人物周刊:首先請談談您對大陸佛教發展現狀的觀感,包括存在的問題及原因分析。
江燦騰:我的看法是:(1)臺灣佛教由民間私人主導,呈現出自由活潑但是極度商業化局面,相比之下,大陸佛教的發展現況是穩健的和保守的──但,前景是可以預期的。(2)目前大陸逐漸流行佛教名勝地區的大佛觀光化,最不可取。臺灣過去也流行過類似作風,但如今已完全無效或過時。(3)大陸高校的佛學博碩士論文,85%以上,是幾近無學術價值的。這都是畢業太快、師資平庸,參考文獻不足所形成的。因此,我可說:大陸有一流高校生、二流佛學師資、三流圖書設備,卻沒有可期待的后起之秀的佛教學者;所以大陸要在東亞佛教的研究上領先鄰國,近十年內絕無可能。
人物周刊:您剛才提到大佛觀光化,請具體談談——
江燦騰:比如已建成的108米高的海南南山海上觀音像,88米高的江蘇無錫靈山大佛像,現在聽說上海也打算建設大佛,大陸經濟發展中的“大即是美”的誤區在佛教界也暴露無遺,有不少佛像還鍍金,佛教有步入觀光化和庸俗化之嫌,佛教圣地變成了游樂場,究其背后原因,是世俗的商業化趨勢侵入佛教界,過度操作佛教的市場價值,而沒有著力于宗教價值的延伸,大佛觀光化背后其實是文化的空虛。
人物周刊:近年來,大陸的少林寺參與舉辦“中國功夫之星全球電視大賽”,寺院下屬武僧團在全球各地進行商業演出、開辦少林寺網站、用舞臺劇的形式包裝少林功夫、注冊成立少林實業發展有限公司,舉辦新婚祈福法會……總之,其表現與一個企業組織無異,您對此作何評價?
江燦騰:這只是披著佛教外衣的精致武術雜耍的商業行為,和真正的佛教行為無關。例如李連杰是和少林寺有關的武術高手、也是國際著名武打演員,但他既不知少林禪為何物,在現實上也只是一位平凡的密宗信徒而已。而正如李連杰的無禪文化素養一樣,釋永信充其量也只是以少林寺為名的精致武術雜技團之推廣部的業績不錯的經理人而已。
人物周刊:就您的了解,這是否是大陸寺院的常態?出家人以往給人的印象是消極避世,后來又轉變為較為積極合理的“人間佛教”,現在則成了與牟利的企業組織無異的商業佛教,這其中是發展的必然嗎?
江燦騰:這不是必然。這是一切向錢看的病態發展結果。其實,臺灣過去也一度趨向如此。但臺灣幸好還有強大民間輿論之批判來制衡,所以才有我這種所謂“重炮型”或“殺手型”的佛教史家之存在;但大陸佛教界迄今未有如區區在下者的批評聲音,所以有可能出現更多的“野和尚”。所以,大陸民間的批判聲音不能過于沉默,才有改善之可能。
人物周刊:曾經也有人向釋永信方丈質疑過少林寺是否太商業化了,方丈說,“這是個觀念問題。安于清靜的山門,賣賣香,收收門票,佛教的衰落是必然的。我們天天講普度眾生,不到眾生中去,實際上一輩子也度不了幾個,甚至都度不了一個,那么我們也就空有一顆慈悲心而已。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證明我們少林寺是有東西的,而且這些優秀的東西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并服務眾生。”
您對釋永信方丈的這個反駁作何評價?
江燦騰:打個比喻,北大的校內橋牌隊是世界冠軍隊,北大的校長就整天帶著這支橋牌隊四外比賽表演,而不顧學校教學科研的正業,說得過去嗎?
作為一個佛教道場,而且還是禪宗的祖庭,少林寺除了為出家人提供清修的場所外,還要靜化世間,普度眾生,也就是實現佛教的心理及倫理功能,并且承擔相應的慈善事業,這才是佛門的主業,我們可以問一問少林寺和方丈,你在這方面表現得怎么樣?現在你主要精力放在武術上,放在商業活動上,可謂舍本逐末。
人物周刊:那么佛教在當代社會應有的主要功能是什么,或者通俗地說,佛教在建設一個美好的社會方面能起到哪些作用?
江燦騰:你問的這個問題,在海峽兩岸有極大的不同。以臺灣地區為例,佛教在二戰后的發展,是伴隨臺灣地區經濟快速發展、政治和社會逐漸開放、高收入的中產階級大量涌現、跨地域的大眾傳播工具可以自由大量使用等,才形成的。因此,佛教在臺灣地區,有如下的重要現象或功能:(1)它是全臺灣最大或最有影響力的宗教團體。(2)它是全臺灣最大的慈善、醫療、急難救治的民間團體,其實質影響力,遠超過官方的相關機構。(3)某些佛教領導人,其社會聲望,比政治領導人更高。(4)臺灣佛教全球化的發展,除日本佛教之外,無與倫比。而以上四點,正是目前佛教在大陸社會所缺乏的作用。
人物周刊:具體地說,您認為一個出家人,特別是寺廟的方丈、高僧,他/她的主業應該是什么?他/她在社會生活當中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
江燦騰:作為當代大陸佛教的出家人,以我結識的幾位優秀年輕僧侶為例,像閩南佛學院的濟群法師,他平時就非常致力于佛教本業的學習與教導,此外他敏銳地隨時注意當代佛教最新動態的信息,或實際再進一步參與其活動。
綜之,作為專注本業(佛教)的勤勉修道者、好的宗教文化傳播者、(假如身為方丈)又是好的修道團隊領導者,才是一個出家人、特別是寺廟的方丈、高僧的正途。如此一來,他和社會的互動,雖可多元,但絕不脫離佛教的專業素養和傳播這兩者。可是,釋永信的作法,有哪一點相應呢?
人物周刊:您覺得大陸有高僧嗎?
江燦騰:極少,有不少名僧,卻極少有高僧。正如同名人不一定是高人。相反,大陸的名僧多是中低僧。
人物周刊:您認為判斷一個僧人是否是“高僧”的標準是什么?
江燦騰: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專業素養的高低;有無特色;有無行為操守方面的污點。
人物周刊:佛教在臺灣社會中有哪些社會功能,信眾、公眾與社會因此有何獲益?
江燦騰:佛教應有的功能有“三大救命環”和“兩大定盤針”之說。“三大救命環”即佛教教育、文化、慈善功能的發揮,是佛教正視所面臨的沖擊和挑戰,改變自身社會形象的應變的治標手段,一般而言見效較快。“兩大定盤針”即佛教心理、倫理功能見效雖慢,卻系根本。
以證嚴尼師的慈濟功德會為例,它參與的會員達臺灣2300萬人口的400余萬人之多,設有本身的私立綜合大學、護理專校、電視臺、大型現代化醫院多所、遍布全球的急救團隊等。
所以,佛教在臺灣社會中的社會功能,只以證嚴尼師的慈濟功德會為例,就足夠說明了。而它也因此曾獲有亞洲諾貝爾獎之稱的“麥格塞獎”。
人物周刊:請簡介一下日本佛教的社會功能和高僧所起到的作用。
江燦騰:日本佛教是精英佛教,千百年來一直是日本大思想家和大學者的培育溫床,迄今仍然如此。以我所知,縱非高僧,但其畢生也能致力于佛教本業的精進,所以其敬業精神十足,能具淵博知識、待外客也誠懇無做作,此外也時常出版新著,故從不與社會脫節。反之,漢地和尚(兩岸一樣),具宗教“官僚氣”的積習甚重, 所以除非必要,我素不愿和彼等往來。
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