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真的很不好說。”不只一個受采訪人在聽到采訪意圖后思慮再三,拒絕了我的采訪要求。據華東師范大學宗教文化研究中心的《當代中國人信仰調查》顯示,目前約有3億中國人信教。在3億人當中,曾經受過良好教育、擁有體面工作、熱愛閱讀、有比同齡人更多的生活閱歷的人不是少數———他們選擇了自己的信仰,但又不割裂自己和社會的關系,按信仰的指引認真積極地活著。信仰在我們的精神生活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三人行必有我師?
佛陀說:你是自己的老師。
楊本華深以為是。佛陀更謙卑。雖然先哲孔子說過的那句“三人行必有我師”是啟蒙每個中國孩子的格言之一。
很難用一個職業頭銜來說明楊本華正在做什么,他也不是NGO。他固定的家在美國賓西法尼亞西南部的Armach,一年中有倒一大半的時間在中國大陸活動———每年到羅布泊拾荒、2001、2004年兩次在西嶺雪山上尋找當年飛虎隊隊員失事的飛機殘骸、組織調查并撰寫《中國黃河調查》、《中國長江調查》、2007年年初代表中國將中國國旗送給紐約911事變博物館……有一次在火車上和一個淮北農民聊天,農民說他們那兒的娃窮得沒法上學,他立刻跟著農民下了車去看,后來捐助了一所希望小學。現在小學里有200多個孩子,他還給孩子們講課。
他的父親曾經是飛虎隊的一員,在臺灣曾經做到遠東航空公司的總經理,母親家也是名門望族。父母離異后,16歲半他跟著父親輾轉西貢,17歲獨自到美國闖天下。父親以為他在紐約的同窗會照顧好自己的兒子,母親請居住在當地的弟弟妹妹照顧他,放心得很。實際上誰也沒理他,17歲他就獨立,從洗廁所干到開飯店、面廠、雜貨店,27歲拿到紐約州立大學建筑學碩士學位,“這已經是建筑學最高的學位,沒有博士”,27歲還開上了凱迪拉克,但是,“這樣的生活對我沒吸引力”。
在紐約最苦最落魄的時候,他碰到以前在大陸山西五臺山認識的壽冶老和尚,壽冶發愿要建10所寺廟,彼時正在光明寺。“我們有緣分,壽冶很喜歡我,收了我做俗家弟子。”從18歲開始他在廟里住了5年。“師傅笑我的國學底子太差,學不了經,請臺灣新竹空小的教務主任楊老太太教我國學。一開始是《古文觀止》、《莊子》、《老子》,慢慢地,師傅親自給我講《大乘啟信論》。”
“有兩次半,我差點結婚。”他跟著相愛的姑娘去見她的父母,問題來了,對方不同意。原因基本上是以下三條:“父母親離婚,小孩肯定不正常;我不是律師或者醫生,開飯館根本算不了正當職業;嫁也必須嫁端莊的人,而我的臉上有疤。”他的臉13歲曾被燒傷留下疤痕,但是后天的所學所得讓他十分傲氣。他想不通,第一次覺得應該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命運其實無法控制。
讀經。30歲時,他徹底開悟。“我的能力讓我可以做任何事情賺錢,黑道白道也不過是人情兩字。”何苦糾纏于小愛?佛經說“無我、忘我”,把自己的小愛放到自然里,小愛變成大愛,才可以“護養一切”。
“總要有人幫老天做點事。我的祖國在大陸。”
1989年,他通過旅行社安排第一次回到大陸,住在長城飯店。現在,他到外地只住10到40元的鋪,在北京每天生活費才5元錢。“開始是不了解情況,等進來看了形式,就知道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他一天到晚走來走去,到處幫人,站在弱勢力一邊。“做事找錢,最容易克己。”他變賣美國的家產,拉贊助,有朋友罵他有病,說天下蒼生你幫得過來么?他說“求人不如求己,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菩薩。”做比說更難,做了才是自己的,佛陀說行是根本,就是說做完別人都不知道,按這么說來,“我做的頂多是好事”,因為還有那么多人知道了。
有喜樂,有盼望
33歲的L是城中某大醫院的精神科醫生,通俗易懂地說,這就是心理醫生。
周圍的同事都知道她是基督徒。對于一群通曉與人類內心溝通,并幫助病人重建自我的心理醫生來說,能夠隨時自我解壓是工作的必要條件。但是,“全世界自殺率最高的職業就是心理醫生”。這不僅僅是L從書上了解的統計數字,有時候,它也發生在她自己的周圍。“一個其他醫院的同行毫無征兆地選擇了死,這叫‘微笑抑郁’,事發前你看不出端倪,看上去她一直都很正常。”L停了停,在內心禱告了幾秒。“我個人不會。大家都說心理醫生就是個垃圾桶,誰都跟他倒垃圾。有人來向我述說他的事情,我會很同情很理解。我會對他好,也會為他禱告,讓他獲得治療,這也是一種愛。但是聽完我會做一件事。我會把聽到的所有東西都交給主耶酥。我會說我今天聽到了這些話,我把這個人的重擔交給你,把我心里對這個人的負擔也交給你。”
L有著沉靜親切的特質。很難說這是信仰所致或是職業訓練,但她相信這是神的安排。她碰到過各種病患,“白領、還有位置很高的人”,他的同行開診所收到1200元一小時,因為心理健康和物質富有不成比例,“有的人很有錢,但是他沒有辦法面對自己的心理問題”。在她的經歷里,雖然“沒有病人信耶穌就好的”,她還是會為病人禱告,“禱告是有效果的,但是未必是我們想象的那種奇跡。或者我們以為對他有好處,在神的眼中未必有好處。信仰不在于見識了多少神跡,而是真正在心中認識到神的美”。
大學之前,她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她的姐姐在南京上大學,小時候因中風引致面部歪斜,性格陰沉。可是20歲的時候,姐姐成為基督教信徒,她明顯變了,她給L寫信,從信紙上都能感覺到“陽光照耀”,“她知道她在干什么要追求什么,對別人也很友好”。L找到圣經來讀,發現圣經寫得非常美。
考大學的時候還是先填志愿再考試,L的成績并不如何出眾,“填志愿時我都不知道考哪個大學好,真的不懂。我旁邊的一個男生說,要是能上湖南某醫科大學就好了,最后他沒考上我考上了”。很久之后,她無意中發現這是美國一個教會在100多年前辦的大學。“沒有信仰的人會以為是巧合,但是在我的信仰生活中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她那時對宇宙和生命充滿好奇,但是這些疑問書本無法解釋,她甚至跑到學校的操場上大聲吼出:“告訴我為什么?”可是圣經提到了生死,提到人間以外的事情,她漸漸覺得,“神離我也不是太遠。”
L的生活并不像別人眼中那么程序化,“神像我們最親密的朋友,我們和神的關系是很自然的關系,我常常會說,主啊,謝謝你給我這么充實的一天。”
常常放不下
33歲的時候,王速錫在北京密云旅游局掛職。白龍潭有個保存得相對完整的小寺院,一尊尊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佛像隨意散在地上或埋在四處的地里。
為了恢復寺院,他找來所有能找到與佛教儀軌有關的書研讀。又到八大處管委會說明情況,靈境寺的首座和尚派了師傅跟他去辨認佛像、布置大殿。離龍泉寺不遠有座龍王廟,700多年來,每逢三月初三小白龍生日,周圍鄉里百姓就自發來趕廟會。龍泉寺恢復原貌后不久,廟會也被旅游局包裝起來,還定期請高僧來舉辦法會。
1998年,王速錫認識了在北京藏語佛學院上學的活佛。之前讀過的佛學典籍已經讓他對佛學產生了濃厚興趣,遇到活佛后便互相論證。最后,他在四川嘉絨寺皈依了寧瑪派。
“深入經藏,智慧如海”,佛教吸引他的,更是其中蘊含的哲學。
由于在文化部工作,王速錫見各種人的機會多,佛教的興盛也反映時下人們的心態。有些人一聽“灌頂”就到,尤其是黃教的財神宗巴拉;很多老居士信了一輩子,最后不信了;有的人一朝拜,就想到印度、西藏。這些人還是執著于所求。
有一次他在浙江寧海見到一個叫楊六斤的師兄。六斤在房間里貼滿了死字,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超脫生死,能夠微笑赴死。六斤出門會不停彎腰撿起路上的釘子和尖的碎石裝在口袋里。人說有清潔工呢,六斤說這是順手,不然會扎了騎車人的輪胎。回到北京,6年后王速錫才重新看到了楊六斤的名字,一家報紙報道他自己掏錢買樹苗給大家種樹遮蔭,標題叫《好人楊六斤》。在大眾看來,他是做好事,在佛看來,他是修煉。哪兒能沒有佛?這個佛在心中。臺灣的凈空法師就曾經到新加坡圣安東尼女校宣講他讀《玫瑰經》的心得。
佛陀說,眾生平等。“這說的是心性上的平等。但是實際上是不平等的。”“修行等于是用抹布把原來學到的東西全擦掉,等類似發財的心都抹掉了,才會越來越平靜。擦成白紙后才放下了。但這不是說放就能放的,有了才能放下,當你什么東西都有的時候,如果不去放下,手中抓到的永遠是一個瞬間。”
他每年12月到河北的白靈寺過7天禪期,清凈在紅塵俗世中浸染的習氣,讓自己保持恭敬心和警覺。他還組織很多慈善活動,比如在平均海拔3800米的甘孜德格窩公鄉,為每天挖蟲草賣錢、沒有書讀小孩子建了一所希望小學,現在有20多個學生。
那放下沒有?
“哪有這么容易?我也常常放不下,某天偶爾看到電視上一叫張一一的制造假新聞一邊一義憤填膺的教授在聲討。主持人態度偏偏還不偏不倚,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氣壞了。這個社會最基本的道德觀在哪里?一比就見當下,我也只是盡力去做,說的時候就有,說完就放下了。”
他們選擇了自己的信仰,但又不割裂自己和社會的關系,按信仰的指引認真積極地活著。信仰在我們的精神生活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來源: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