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鹽 世之光
----訪中國天主教愛國會主席、
北京教區主教傅鐵山
晚 晴
一
在我眼里,那本該是一個遠離塵囂的孤獨的背影。然而,
憑著對宗教的有限的知識、淺薄的理解去認識一個人,往往
是錯誤的。所以,當我有機會面對面坐在他面前,聽他坦陳
走上這樣一條道路完全是一種必然,他做著他所做的一切也完全是一種必然時,我體驗到的是一種真實。
1937年冬,河北省清苑縣謝莊。
凄厲的朔風,寒光逼人的軍刀,日寇馬靴下的新土活活覆蓋了一個又一個共產黨人年輕的生命,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幕是傅鐵山對于血腥對于罪惡最初的認識,那年,他才剛剛6歲。
飛機掠過村頭的老樹,炸彈呼嘯著把一座座老屋燒成了焦土,天主教堂高聳的屋頂容納了傅鐵山一家,也容納了許許多多信教不信教的父老鄉親。篤信上帝的母親把傅鐵山弟妹塞進八仙桌下,自己的身子卻露在外面。那一刻,鑲嵌在教堂上和晃動在母親胸前的十字苦架便開始了宗教對于傅鐵山最初的啟蒙。
8歲那年,家鄉遍地是水,顆粒無收,傅鐵山全家逃荒落腳京東密云,被檀營天主教堂收留,勉強持家的母親總是擠出半個窩頭、一碗稀粥放在孩子們手里,讓他們親手送給門外討飯的窮苦人。在傅鐵山日后的人生長旅中,母親的善良便成為他永志的人生背景。
國破家亡的苦難延誤了他的童年,直到九歲,傅鐵山才有機會到離家數里的白檀書院讀書。朝夕相處的檀營教堂張神父發現了他的聰穎和天資,保送他到北平天主教備修院去上學。
抗戰結束的前一年春天,備修院的學生因為忍受不了饑餓舉行罷課,學校被遣散,12歲的傅鐵山一路輾轉,靠著一位好心的中國站長和朋友的幫助才回到父母身邊。
失了學的傅鐵山不肯放棄學業,天天到教堂補習拉丁語。直至秋天,在張神父的幫助下,他才又進入北平西什庫小修道院。
日本投降后,亞洲惟一的紅衣大主教田耕莘將這所修道院改為“耕莘中學”。
1950年傅鐵山由“耕莘中學”高中畢業,又被保送“文聲學院”哲學系。
15年的求學道路伴隨著國家與民族的興亡,坎坎坷坷。傅鐵山付出了比別人多得多的艱辛,也因此得到比別人多的多的收獲。從高中開始,他就以出眾的品學和超人的才華當選學生會主席,直至神學院畢業。現在北海有條“學苑路”,就是當年在他的倡議下,聯合兄弟學校義務勞動修建的。前不久,解放前夕出國的年長他的修道生們與他回憶起當年的情景,還清楚地記得,田耕莘大主教見到他們之后只問了一句話,為什么不把傅鐵山帶出來?回答:他太小了。
1956年7月1日,傅鐵山晉升神父,那便是他圣職的開始。那一天,他站在圣壇前----酒和餅成為上帝的血肉,加爾瓦略山的犧牲再次重演。面對這一切,他立下了自己的誓言“榮主益人,服務人群”。
二
成功的背后注定有苦澀和辛酸,但是關于這些他對我只
說了四個字“無怨無悔”。我知道,這決不是因為今天的成
功,而是他效仿基督,把一切都凝固在身后的十字架上。他
說過,“就信仰而言,萬事都能使愛天主的人得到益處……
我關心的是現在,是中華民族的未來,是中國教會的長遠利益。”
英木蘭修女問我,主教說過他養花、種水稻、趕大車、當會計、拉三輪、管食堂的經歷嗎?那些年里,他什么都干過。
的確,我曾經關切地問起過他的這段歷史----
1958年,在北京教區秘書處工作的傅鐵山奉調到北京神學院擔任拉丁語教師,一年后,下放南口農場,在遍布卵石的河灘地上營造花圃,種植果蔬。提起那四年,他喻之為“勞動大學”。他視那里為他從教會走入社會的第一步。在那里,他有幸結識教育、文化、司法、商業各方面的干部,通過同一個大隊的司法界的費璐璐、市婦聯的“紅小鬼”、部隊的軍官,他了解了社會了解了人,那一段生活在他的眼里變得十分寶貴。
1966年夏,在宣武教堂任神父的傅鐵山自然逃不過那場災難。以后的整整7年里,他都被拋擲在西北旺的勞動基地,在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伊斯蘭教聯合組成的生產隊里,和修明方丈,石昆賓、安士偉阿訇們一起修果樹、種水稻……
即使是那樣的年月,他依然堅持過宗教生活,依然堅持他的信仰。
歷史終于進入了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將整個中華民族帶入了一個新的時期。百廢待興的1979年,傅鐵山被北京教區一致推選為主教。12月21日,在天主教圣多莫宗徒占禮日里,他接受了隆重的祝圣大典。他把基督的訓導“人子到來不是為受人服事,而是為服事人”銘刻在他的主教寶座上,作為他的徽號。這徽號默默無言地穿越著他的生命,伴隨他真正開始了“榮主益人”的全部事業----
1979年,宣武教堂在全國率先開放、北京市17座教堂相繼開放;
1981年,“文革”后國內第一所修院----北京天主教神學院開辦;
1983年,教區骨灰堂建成;
1984年,教區老修女院落成;
1985年,天主教相伯學校成立;
1986年,教區若瑟修女會恢復、“天愛”合唱團創辦;
1993年,西北旺陵園建成、“培青工程”起步,12名青年教職人員陸續到國外和香港等地深造;
1994年,延慶永寧鎮“博愛診所”、宣武教堂“天愛診所”建成;
1995年,宣武教堂開始開設星期天專場外語彌撒;
1996年,門頭溝山區“尚智書院”、朝陽區平房鄉“天頤養老院”建立,北京教區《天光》報誕生;
1998年,“文化叢林”開始醞釀,第一個項目為“上智”編譯館;
……
從1979年至今,傅鐵山晉牧已近20年。20年來,北京教區在社會服務方面已成為全國的“龍頭”,支持殘疾人福利事業、為貧困山區和國內外災區捐款捐物、建“希望小學”,亞運會、長城、抗日戰爭紀念館……處處都留下了他們的善舉;20年來,北京教區敞開大門,接待了100多個國家和地區數萬人次的來訪,其中不乏國家元首、總理和國際知名人士。傅鐵山也多次隨團出訪,美國、德國、比利時、法國、加拿大、菲律賓、馬來西亞、澳大利亞……足跡所到之處無不為中國天主教會贏得理解和尊重,無不有力地駁斥了國際敵對勢力對中國宗教政策的造謠和攻擊,天主教會越來越成為中國人民外交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回顧起這段歷史,傅鐵山感慨頗深。他說:他是“文革”后北京教區第一個自選自圣的主教,也是首都教區主教職務空缺15年以后的正權主教。他是在最困難的時候,走上主教寶座的;也是在最困難的時候,天主賜給他這樣一個發展的機遇。20年,神恩相伴,方使他獻身的事業有了發展。這發展進一步驗證了40年前,中國教會作出的獨立自主自辦教會的抉擇是使中國教會死而復生的重要抉擇。40年來,中國圣教事業的發展已經超過了過去的400年。歷史證明,天主教在中國的傳播發展只有選擇獨立自主自辦教會、自選自圣主教的道路,才能根深、蒂固、枝繁、葉茂。這是天主給予中國教會歷史性的神恩,是在圣神指導下發展出來的。圣神時刻眷顧著中國教會,時至今日,中國天主教先后選圣了35位主教,115個教區有了自己的牧人;主教團和各個教區都把培養神職接班人作為頭等大事,陸續建立了大小修院31所,培養出青年神父1100位,目前在校生1700多位;全國各地建修女院40多所,發愿修女1100多位,在院初學修女還有1000多位;近些年,每年都有6萬人入教,全國信友總數已由40年前的300萬人上升到了400多萬人。今天,在圣神的推動下,人類已進入到彼此尊重、彼此開放、平等交流的時代,普世教會的福傳事業也在尊重民族利益、尊重多元文化的基礎上有了全新的發展。教會是世界性的,中國教會更要和世界各國教會組織保持交往,在當信當行的教規方面和世界教會保持一致,在基督的懷抱里,承擔起光榮而艱巨的圣化之職。
三
他有三張不同的名片,分別用于不同的場合,但那也僅
僅是他所從事的工作中的一部分,是一個職務介紹。他說,
奉獻是人最寶貴的品質。于是,我想到:有些人來到這個世
上或許就是為了告訴我們品格所能夠達到的純度。
1979年傅鐵山當選為北京市政協常委,隨后擔任了中國天主教主教團、愛國會副主席、教務委員會副主任,全國政協常委,中國國際交流協會理事、中國殘疾人福利基金會、中國宗教和平理事會理事,全國人大常委,北京對外友好協會副會長,中華海外聯誼會常務理事……1998年伊始,又當選為中國天主教愛國會主席和北京市第一位來自民族宗教界的政協副主席,可他卻依然過著一個修道士的生活----
在那座簡樸的主教府里,每天清晨6點,他便穿上白袍和法衣,開始了早禱。平日,他主持主教應該主持的一切活動;周末、星期天他照樣走進教堂禮拜。他吃著食堂的飯菜,穿著出國攢下的西服,享受著每月幾百元的津貼;他的父母已經過世,弟妹們依舊務工的務工、種田的種田。
然而,當領導中國400萬天主教徒的使命落在他肩上時,他想到的是責任;在堪培拉亞太會議的講壇上,他呼喚的是世界水資源的保護;面對國外記者的挑戰“蘇東劇變后中國什么時候變”,他微笑著回答“我是主教不搞政治,在中國的日程表上沒有安排這個項目”……
當我疑慮教堂里的“神功閣”的作用時,他給我講述了這樣一件事----一位教友,原來經常“蹭車”,跪在“神功閣”前時,她感到了良心的不安,自那以后,她便買雙票,以贖還她的罪過。他說,我們這個社會,缺少一個“良心法庭”,解放戰爭錦州戰役發生的一個蘋果的故事誰還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誰還唱?應該提倡締造人的“良心法庭”,使人人都能夠自律、自控,如果我們的公務員都有這樣的自律、自控,形成這樣的“良心法庭”,就像我們的戰士,怎么還可能出現幾十萬、幾百萬元的貪污腐敗呢!
他講這番話是在主教府惟一的一個會議室里,會議室極其簡樸。他的身后是一面香港圣瑪加利教堂贈送的錦旗,繡著“地鹽世光”,那也是基督的訓誨。基督要求他的子民們活得要像鹽一樣有滋味,要像光一樣照亮別人。錦旗輝映著傅鐵山,就像是基督頭上那用帶刺的玫瑰編織成的花環----這不禁使我想起了著名的《和平禱詞》“……我不企求他人的安慰,只求安慰他人;我不企求他人的諒解,只求諒解他人;我不企求他人的愛護,只求愛護他人……”想起了那位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印度修女廠特里薩,1985年初冬,她以75歲高齡踏上中國的土地時,身上是一件舊毛衣、腳上是一雙舊涼鞋,然而,她卻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在26個國家建起了5500所慈善機構----
至此,我完成了一次普通的采訪。但我知道,我面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因為,在他的身后有著這樣一串數字和背景:
中國有400萬天主教信徒;
中國有1億人信仰宗教;
全世界有10億天主教信徒;
全世界有42億人信仰宗教。
我希望在我對于宗教的認識更成熟的時候再有一次采訪他的機會;再進行一次描述他的嘗試,也許,我會少些愧對我的讀者。
來源:(此文刊登于《中國宗教》)2007.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