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jīng)濟網(wǎng) 2007年08月17日 06:56 〔美〕比爾-波特 著 明潔 譯 來源:光明網(wǎng)
任道長是甘肅省人,留著一部長長的黑色絡(luò)腮胡子——那種中國西北地區(qū)的人所特有的絡(luò)腮胡子。他也是陜西省道教協(xié)會的會長。后來我從其他道士那里了解到,他是中國最受尊敬的大師之一。
他看起來并不太老,因此當他說他60歲了的時候,我吃了一驚。我問他出家多長時間了。
任:我離開家的時候19歲。出家40多年了。當我剛開始告訴父母的時候,他們不同意,但最終還是接受了我的決定。于是我便去龍門洞住下了——龍門洞在這里的西北方。我在那里待了3年。那是不容易的。但是如果你住在道觀里,而不愿意先受幾年苦,那么沒有人肯教你。
問:“文化大革命”期間你在這里嗎?
任:在。最近的30年我一直在這里。
問:那時候發(fā)生了什么事?
任:紅衛(wèi)兵來了,搗毀了道觀,砸碎了塑像,燒毀了我們的書。他們還打出家人。他們使我們煩惱了10年。
問:情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善的?
任:1979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從那時起,情況開始慢慢地好轉(zhuǎn)。
問:道觀給住在這里的道士和道姑們發(fā)錢嗎,以幫助他們支付個人開銷?
任:給?,F(xiàn)在每個人每月能得到大約20元人民幣(4美元),這筆錢從我們賣門票、香和手工藝品的收入中支出。樓觀臺的道士們則一直把修行和勞動結(jié)合在一起。我們也種菜,比如蕪箐、卷心菜和土豆。我們一年四季都穿同一套衣服。我們不需要多少錢。我們更愿意用自己所賺得的一點點錢去修復(fù)道觀或買書。
問:道觀是怎么組織的?
任:它的組織形式與佛教寺廟很相近。佛教有寺廟,道教則有道觀,而且寺廟和道觀里各功能區(qū)的名稱都一樣,管理機構(gòu)也一樣。每一種宗教都有一個組織。我們也有一個。我們有規(guī)章制度。但是修行要取決于個人。
問:在近幾十年里,道教發(fā)生了哪些變化?
任:很多個世紀以前,中國道教分裂成全真派和正一派。全真派是北方的主要宗派,正一派在南方更為盛行。正一派是一個在家宗派,其中心是如四川、上海和江西龍虎山這樣的地方,也被稱為天師道。成員們可以結(jié)婚,可以吃肉,也可以喝灑。他們住在家里。全真派則完全與俗世隔離開來。它的成員住在道觀里。我們屬于全真派。像我剛才所說的,全真派在北方占主導(dǎo)地位,但是現(xiàn)在正一派更為流行。這是最大的變化。
問:哪一派控制著道協(xié)?
任:哪一派也沒有。協(xié)會里兩派的人都有。同時既有在家信徒,也有道士、道姑。它不拒絕哪一派,也不著重強調(diào)哪一派,也不干預(yù)任何一派。協(xié)會不干預(yù)任何形式的信仰或修行。
問:如果一個人想跟某位特定的道教師父學(xué)習(xí),師父和弟子本人就能決定這件事,還是必須要得到協(xié)會的許可?
任:人們可以做他們想做的事。協(xié)會不能干預(yù)。
問: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出家還感興趣嗎?
任:感興趣。目前住在這里的50位道士中,有20多位是30歲以下的。
問:你給人上過課嗎?
任:是的,有時候。但是現(xiàn)在沒有太多人對道教感興趣。
問:你在向現(xiàn)在的人弘道的時候,有什么問題嗎?
任:我們所遇到的最大問題是,難以找到真正相信道教的人。道教教導(dǎo)我們要清心寡欲,過一種寧靜的生活。愿意清心寡欲或者習(xí)靜的人,在現(xiàn)在這個年頭,真是太少了。這是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還有,現(xiàn)在人們學(xué)道要慢得多了。他們的心不再單純。他們太復(fù)雜了。
問:據(jù)我所知,道教很多高深的教導(dǎo)都是秘密的,而且只傳給有限的幾個弟子。這是真的嗎?
任:是的,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的。一個道教師父收了一個徒弟,在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傳授給徒弟以前,可能會考驗他幾十年。而很少有徒弟有那種毅力。
問:中國現(xiàn)在有宗教自由嗎?
任:有。我們想怎么修行,就可以怎么修行。我們可以在山里修行,也可以在城市里修行。在道觀里,在家里,都可以。
問:有沒有道教徒自己在這些大山里修行?
任:有。還是有一些人的,只是不如以前那么多了。他們的很多茅棚都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毀掉了。幾年前,住在這附近的一位隱士,在96歲的時候,證得了長生不死。兩年前,另一位隱士在140歲的時候,羽化登仙了。我還知道有幾個人住在太白山的山腳下,但是我?guī)缀鯊膩頉]看過他們。
問:你曾經(jīng)隱居過嗎?
任:是的。但是不到三年。這是一種很好的體驗。所有的道教徒遲早都要獨自生活一段時間,好集中精力修行。為了修行,你不得不找一塊與世隔絕的地方。至少開始是這樣的。但是重要的是要學(xué)會靜心。一旦你能夠做到這一點了,那么你就可以住在任何地方,甚至住在一個喧囂的城市里。
問:我注意到很多諸如樓觀臺這樣的宗教中心已經(jīng)開始吸引旅游者了。這會影響你們的修行嗎?
任:是的。這里不再那么安靜了,修行要困難得多了。但是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我們不得不利用我們能夠找到的一切支撐方式來修復(fù)道觀,培養(yǎng)新的出家人。
問:道教修行的目標是什么?
任:人的本性與天的本性是一致的。天生萬物,而萬物都朝不同的方向運化。但是遲早它們會回歸于同一個地方。這個宇宙的目標,它的最高目標,就是“無”。“無”的意思就是回歸。無是道之體。不僅人,動植物和一切生物都是這個“無”之體的一部分,都是由這個“無”之體所構(gòu)成的。一切事物與“無”都是一體的。宇宙間再沒有第二個東西。實證這一點,不僅是道教的目標,也是佛教的目標。世界上的一切都在變化。道教徒和佛教徒尋求的是不變的東西。這就是他們不追名逐利的原因。他們尋求的只是“道”,就是我們生于斯、回歸于斯的那個“無”。我們的目標就是要與這個自然的過程融為一體。
問:一個人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目標呢?
任:這個事情是分階段的。成功有多種層次,達到目標是很難的。但是一旦你把這個作為自己的目標,那么你就要不停地走,一步一步地,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每個人的能力是不同的,但目標是一致的。這個目標就是成仙,回歸道之體。只要你修行,最終一定會成功。在佛教里,覺悟是主要目標;在道教里,覺悟是次要的。覺悟后你還要繼續(xù)修行,直到你逐漸地、非常自然地與道融為一體。如果你此生沒有成功,那么你下一輩子還有機會。但是不修行的人就沒有機會,他們的生命就此終結(jié)了。道教修行就是要修成一個長生不死之身,臨終時它會從肉體中分離出來。你可以參觀一下老子墓。他成仙的時候,把自己的骨骸留在了那里。我們的目標與他的目標是一樣的,就是要與道融為一體。
問:一定要出家嗎?
任:重要的是要過一種合乎正道的生活。要做到這一點,不一定非要出家。如果你不持戒,出家沒有任何好處。持戒很重要。但是任何人,只要他過著一種合乎正道的生活,都能夠做到這一點。這是修行的基礎(chǔ)。戒律就是你自己對自己的要求。戒律使修行成為可能。如果你對自己不作要求,修行就會一無所獲。
問:現(xiàn)在修行的方式有變化嗎?
任:沒有,現(xiàn)在的修行方式與老子時候的一樣。人沒有變,道也沒有變。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修定方式,我們的養(yǎng)生方式,仍然是一樣的。
問:老子在道教中的地位究竟是怎么樣的呢?很多人把他當成一位哲學(xué)家,而不是一個宗教的創(chuàng)始人。
任:那是現(xiàn)代的觀點。但老子與宗教是不可分的。中國人一直信道,這種信仰促使他們發(fā)展出了各種各樣的宗教修行方式。你認為老子會口中談道而不信道或修道嗎?他知道,宇宙中的一切都來自于道,離開道是不可能的。那時候還沒有一個有組織的宗教,但道是一樣的。
訪問仙姑觀謝道長
我們找到謝道長的時候,他正在床上支著身體,用一盞熱燈烤膝蓋,治療關(guān)節(jié)炎。他曾經(jīng)以武功而聞名于世,現(xiàn)在卻連走路都有點兒困難了。他的房間里有兩張并在一起的木板床,床上吊著一頂蚊帳(其他道士的房間也都是如此布置,他們在床上打坐、學(xué)習(xí)以及睡覺)。屋里還有兩只箱子,裝著書和衣服,以及一張桌子、兩把折疊椅和一臺新彩電(省政府因為他在保護文化方面的貢獻而贈送給他的),墻上還有一幅字,上面寫著“忍”字?;ハ嘟榻B之后,我遞給謝道長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了一支。我們抽煙的時候,他給我講了他這一生的故事。
謝道長的父母原籍山東,在清朝歉收的年份里,為了找活路而南遷了。他出生于安徽省,在他還只有十幾歲的時候,就出家了。經(jīng)過標準的三年學(xué)徒期之后,他來到華山修行。我們會面的時候,他剛好滿80歲,已經(jīng)在華山生活60年了。除了膝蓋有點兒關(guān)節(jié)炎之外,他的身子骨異常硬朗,心清澈得就像下雨后的天空。我向他請教道教方面的問題。
謝道長與作者
謝:老子說,要修靜和不偏不倚。要自然。自然的意思是不強求。當你自然地行事的時候,你就會得到你需要的東西。但是為了了解什么是自然的,你必須修靜。作為一個道教中心,很久以來,華山如此出名,就是因為它安靜。過去這里有很多隱士,但是現(xiàn)在這座山已經(jīng)發(fā)展了旅游業(yè)。寧靜不再,隱士也不在了。
問:他們到哪兒去了?
謝:這很難說。隱士們想一個人待著,所以不容易找到他們。他們更喜歡離群索居。他們中一部分人回到了城市。另外一些人搬進了終南山的更深處,那兒還很安靜。但是即使你找到他們,他們也可能不愿意跟你說話。他們不喜歡被打擾,而是更愿意坐禪。他們對談話不感興趣,可能對你說幾句話,然后就把門關(guān)上,再也不出來了。
問:但是他們要吃飯呀。他們遲早還是會出來的,不是嗎?
謝:那可不一定。有時候他們一天吃一頓,有時候三天吃一頓,有時候一個星期吃一頓。只要他們能夠滋養(yǎng)內(nèi)在的能量,就會活得很好,而不需要食物。他們也許會入定一天、兩天、一個星期,甚至幾個星期。他們再次出來之前,你可能不得不等上很長時間。
問:他們對教導(dǎo)別人不感興趣嗎?
謝:感興趣。但是在你能教導(dǎo)別人之前,你必須先自己修行。在你教什么東西以前,你必須先了解它。你不能只靠在書本上看到的話來解釋內(nèi)在的修行。首先你必須搞明白它們是什么意思。
問:如果人們不能跟隱士學(xué)道,那么他們可以跟道觀里的道士學(xué)嗎?
謝:你不可能只逛逛道觀就能學(xué)到東西。你至少要在道觀里住上三年,而且要做日常雜務(wù)。如果你能夠忍受這份艱苦,那么三年后,你就可以請一位道士做你的師父。這是不容易的。你必須頭腦清醒、心地純凈。就像我剛才說過的,至少要有三年的體能訓(xùn)練,你的心才會變得足夠?qū)庫o,才能夠理解道。
問:你住在山上的時候,肯定需要山下的一些東西。你是怎么得到它們的呢?
謝:什么東西都靠我們自己背。我歲數(shù)小點兒的時候,經(jīng)常上下山?,F(xiàn)在,游客們有時候會給道士錢,道土就付錢給別人,讓他們把東四背上來,這樣他們就可以專心修行了。
問:住在這兒的道教徒的數(shù)目有很大變化嗎?
謝:我剛來這兒的時候,山上有四五十位老師父,有兩百多道士和道姑,小道士們多得數(shù)不清。現(xiàn)在,只有一部分人還待在這兒。
問:他們都怎么啦?
謝:有些人死了。很多人走了。還有很多人還俗了。
問:道觀怎么樣呢?
謝:道觀里擠滿了游客。什么都變了。現(xiàn)在旅游局管著道觀了。
后來,謝道長與我們在我們的旅館房間里共進了一頓儉樸的晚餐。他說,對于道教徒來說,道教自身的發(fā)展形勢不是變得越來越好,而是越來越糟。全中國能夠稱得上大師的道士和道姑,不超過150人。
訪問翠云觀薛道長
在翠云觀的主殿里,我遇見了薛泰來道長。他70歲了,22歲出家,已經(jīng)在這座頂峰上住了45年了。像謝道長一樣。薛道長也有關(guān)節(jié)炎,可是當他站起來給我倒茶的時候,行動卻非常優(yōu)雅。我問他,這頂峰上是否還住著其他的道士或道姑。
薛:還有一個道士,蘇道長。他住在南峰上。但是兩個月前,他退出了道教協(xié)會,和一位弟子一起,搬到了下面華山山谷的中間——大上方去了。這里只有我一個人了。
問:如果人們想住在這里跟您學(xué)習(xí),可以嗎?
薛:首先他們必須去玉泉院的道教協(xié)會,征得允許。道協(xié)決定往哪兒派人。我不能私自收徒弟。
問:政府供養(yǎng)您嗎?
薛:不。我們必須靠接受布施,自己養(yǎng)活自己。政府有時候幫助做修葺工作。但是我們必須主動提出申請,而且要花很長時間。不過政府對宗教的限制是放松了。過去的情況真是非常糟糕的。
問:您一直住在西峰這里嗎?
薜:沒有。1943年。我剛來這兒的時候,住在南峰的南天門。也有好幾年,我住在山洞里。這就是我現(xiàn)在走路困難的原因。解放后,幾乎華山的每一個道觀我都被派住過。道協(xié)讓我們上哪兒,我們就得上哪兒。
問:這兒是個修行的好地方嗎?
薛:不,不再是了。不是在華山上。住在這兒的道士們不得不去照顧游客。我們不能專心致力于修行。這樣誰也成不了什么事兒。想修行的人不得不搬到山的更深處。當然,政府和道協(xié)誰也不贊成這樣做,不過有些人還是這樣做了。蘇道長和他的弟子搬去的那個地方,也就是大上方,還是非常僻靜的。那兒的上面有一些巖洞。
問:樓觀臺怎么樣?
薛:他們那兒的游客不像華山這么多,但是住在那兒的人太多了。這也沒有什么好處。他們的生活太舒適了。如果你想找個地方修行,你就必須到山里去。但是如果你進山了,衣食又成了問題。要么你得親自出山買東西,要么你得靠別人。這是個問題。但是在山里修行的人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他們辟谷,也不穿衣服。也許披幾片破布。他們練習(xí)瑜伽,這樣他們就不會覺得餓或者冷了。不過大多數(shù)人是不能住山的。這個不容易。
問:人們怎么能學(xué)到這樣的修行呢?
薛:基礎(chǔ)的東西你在哪兒都能學(xué)到,有書。要學(xué)更深的秘密,當你的修行達到一定層次的時候,你自然就會遇見一位師父。但是你不能著急。你要有終生獻身于修行的準備。這就是宗教的意思。這不是一個付出金錢的問題。你必須付出生命。沒有多少人愿意這樣做。如果你準備好要學(xué)道,你不必去找?guī)煾福瑤煾笗夷愕摹5澜淌欠浅I願W的,要學(xué)的東西太多了,你不可能一蹴而就。道是不可以言傳的。悟道前你必須修行。老子教我們要自然。你不能強求,包括修行。悟是自然發(fā)生的,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同的,主要是要清心寡欲。修行要花很長時間,所以你必須保持身體健康。如果你有很多念頭和欲望,你就活不到實現(xiàn)目標的時候。
我喜歡薛道長。他說話直截了當,而又優(yōu)雅柔和。我可能跟他談了好幾個小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又有幾位游客到了。后來,我在道教協(xié)會的雜志上讀到,最近薛道長把他過去40年來從供養(yǎng)中得到的所有積蓄,全部捐給了道教協(xié)會,用來修建新道觀??傤~是2000元人民幣,大約相當于400美元。
(摘自《空谷幽蘭:尋訪當代中國隱士》,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