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還在不停燃燒,人們還會持續關注下去嗎?界面新聞找到三位受亞馬孫林火波及的南美居民,請他們講了講與亞馬孫的情結和聯系。輿論終將歸于平靜,但雨林深處的人與自然卻依然岌岌可危。
2019年9月1日,巴西阿克里州,當地土著村莊的居民慶祝傳統節日,并呼吁盡快撲滅亞馬孫森林大火
“你有沒有注意到,地球在流血,海岸在哭泣?”這是邁克爾·杰克遜《地球之歌(Earth Song)》中的一句歌詞。里卡多·帕拉西奧(Ricardo Palacio)仍然無法忘記2017年底從波哥大騎行前往亞馬孫田野的旅途。12個小時的漫長旅程中,在他途經的路兩旁,目之所及全是燒焦和砍掉的樹林。
“太令人難過了,就跟邁克爾·杰克遜的音樂錄影帶一樣,”這位來自哥倫比亞的人類學者對界面新聞記者說,“感覺整個地球都要完蛋了。”8月初至今的亞馬孫雨林大火,又讓帕拉西奧想起了兩年前的觸目驚心。
亞馬孫的林火仍未停歇,但整個輿論事件已經經歷了從靜默到爆發、再到逐漸降溫的循環。9月23日,巴西總統博爾索納羅空降紐約,準備在聯合國大會發表演講,又再度挑起爭議。這次,他嘗試挽回巴西在整個亞馬孫林火事件中損失的聲譽,并維護自己的雨林開發政策,卻遭到巴西16名原住民領袖的聯名上書譴責。
在公開信中,原住民領袖們不惜稱博爾索納羅的政策是“殖民主義”和“民族屠殺”。在過去的周末,氣候變化游行在上百個國家的街道和社交網絡上上演。而在巴西,人們的口號是“向他(博爾索納羅)說不(#Elenao)”。
國際輿論的爆發,始于巴西首都圣保羅上空一片“意外”逗留的煙霧,進而牽連出盤根錯節的法律、產權和原住民問題,反映出巴西和亞馬孫地區的其他國家,乃至全球對雨林關注的長期缺席。雨林還在不停燃燒,人們還會持續關注下去嗎?你是否已經忘記了亞馬孫雨林?界面新聞找到了三位受亞馬孫林火波及的南美居民,請他們講了講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他們與亞馬孫的情結和聯系。他們不會忘記亞馬孫雨林,而我們不能忘記他們。
2019年9月15日,巴西里約帕爾多,部分亞馬孫雨林仍在著火,滅火工作仍在進行中
意外的迷霧,意外的關注
當來自亞馬孫的煙霧到達圣保羅的時候,正是8月19日下午。那天是周一,阿列克斯·卡內洛(Alex Carneiro)還在學校里。“大概兩三點鐘,天突然就黑了,”他對界面新聞記者回憶,“一直到太陽快下山,天都是黑的,持續了三個小時左右。”
卡內洛是圣保羅市一所高中的哲學老師,不久前剛剛拿到生物學博士學位。在這座巴西最大的城市,汽車尾氣和工業污染帶來的煙霧并不稀奇,烏云遮日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人們往往只認為這是暴雨的前兆。但讓卡內洛奇怪的是,圣保羅在迅速陷入黑暗后并沒有迎來一場大雨;更奇怪的是,在煙霧到達圣保羅的當天、甚至第二天,整座城市的輿論一片沉寂。
“主流媒體在(煙霧發生的)第二天毫無反應,”卡內洛說,但在社交網絡上,環境學家和氣象學家已經開始積極討論這個問題,只是在言及煙霧與亞馬孫火災的關系時,他們的討論還停留在假設階段。
卡內洛說,市中心和大部分市區在煙霧過后沒有立刻下雨,只有幾個街區采集到了雨水。直到煙霧事件兩三天后,一組來自圣保羅大學的科學家分析了城內的雨水樣本,發現其中的煙塵成分主要是草木灰。“這是煙霧來自亞馬孫的最終證據。除了大氣監測外,我們有了化學方面的證據,”卡內洛說,“所有事實的碎片終于拼接起來了。”
卡內洛閑暇時熱衷于研究巴西環境問題,也曾拜訪過亞馬孫地區的帕拉州,他非常清楚亞馬孫林火長期、反復出現的事實。只不過,這次煙霧飄到圣保羅并讓整座城市在光天化日之下陷入黑暗和慌亂,的確來自于一次比較“偶然”的氣象現象。
“在那天,一股冷空氣和一股暖空氣在空中相遇,于是當煙霧到來時,它在圣保羅上空停留了一會,”卡內洛說,“這不是很常見。”其他氣象學家也證實了這一說法。除了冷暖空氣相遇,還有專家指出圣保羅當日天氣多云也是導致煙霧停留城市上空的因素之一。巴西一家氣象預報公司MetSul指出,到達圣保羅的煙霧主要來自火情比較嚴重的巴西遠端,以及玻利維亞和巴拉圭等地區。遭遇了圣保羅的冷空氣后,煙霧改變了飄散方向,停在了圣保羅。
在煙霧散去兩天后,當地主流媒體才開始逐漸關注此次事件。 “就跟拍電影一樣,”巴西Porto R7TV的記者弗拉維雅·馬丁斯·伊·米格爾(Flavia Martins y Miguel)對界面新聞記者感嘆,“突然一下,圣保羅天黑了。突然一下,全巴西驚醒了。”
米格爾是位擅長環境報道的記者,她在靠近首都巴西利亞的米納斯吉拉斯州(Minas Gerais)的一家電視臺帶領一個新聞團隊。在米格爾看來,這次的亞馬孫火情成為全球輿論事件的真正轉折點,恰恰就是在8月19日,圣保羅的“黑暗星期一”。
“8月初火災開始的時候,整個圣保羅、米納斯吉拉斯(等都市地區)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米格爾說,“過了10天后,圣保羅‘天黑了’,大家開始說,哇!太罕見了!然后氣象學家說,這是來自亞馬孫林火的煙塵,于是整個互聯網都瘋了。”
從圣保羅的煙霧開始,對火情蔓延的報道讓人目不暇接,有報道披露亞馬孫雨林的火災數量比去年增長了80%。接下來,“蝴蝶效應”啟動,巴西總統博爾索納羅罷免了發布火災增長數據的國家空間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for Space Research)所長,還在火災當口與希望提供援助的法國總統馬克龍陷入罵戰,不少國際大品牌開始抵制巴西皮革……這一切都在幾天時間里迅速發生。亞馬孫的火情迅速從一個國內、地區事件,擴散成了全球矚目的事件。
2019年8月23日,巴西首都巴西利亞,巴西總統博爾索納羅出席士兵日慶祝活動。
亞馬孫屬于誰?
在這場輿論漩渦當中,米格爾和許多巴西人的心情焦慮又惶恐。 “我們還沒開始對這起事件進行宏觀分析,”米格爾的語氣里充滿了不確定。“我們很害怕,也非常難過,”說到與朋友談論國內輿論的割裂和民眾對政府的不信任時,她這樣描述:“對一些人來說,我們正經歷一個和美國十分類似的時刻。我們必須更激烈地發聲,讓事情不要越來越糟糕。”
除了新一輪對于氣候變化的焦慮,把世界各地與亞馬孫相關和不相關的人最終連接起來的,是亞馬孫問題根深蒂固的政治屬性——這是一場關于“亞馬孫屬于誰”的爭奪。
博爾索納羅在此次事件中的態度轉變尤其耐人尋味。這位極右翼總統在上臺后為大力推動經濟發展而鼓勵開發亞馬孫地區,并進行了一系列相關的行政改革,包括把亞馬孫的原住民領地管理權從司法部轉移到農業部。這些改革引發了巨大的爭議,但在經濟下行的巴西,宣告亞馬孫雨林的“所有權”和“處置權”背后隱含的民族主義意味,也讓支持者、尤其是當地農戶趨之若鶩。
在火情報告剛剛吸引到媒體的目光時,博爾索納羅曾說這是環境主義者的陰謀,聲稱火災是“NGO(非政府組織)故意為之”。當馬克龍在七國集團(G7)峰會上呼吁將亞馬孫問題優先討論并推動成員國援助2000萬歐元時,博爾索納羅的抵觸情緒達到高潮。
他說,歐洲國家正把巴西當作“殖民地”對待,并拒絕接受捐款。但在越來越多的輿論關注下,巴西開始面臨直接的市場制裁和經濟壓力。在外資撤資、跨國企業抵制巴西產品和原材料后,博爾索納羅終于表示會派軍隊滅火,并開始對亞馬孫地區的非法砍伐和其他犯罪活動展開調查。
“博爾索納羅在電視上發表了演講,我們的總統非常難得登上國家媒體,他看起來非常害怕,”米格爾說,“他說我們會去亞馬孫處理問題,我們要送軍隊去,他跟一只小貓一樣……但事實上,他就是去年說‘我們要開發亞馬孫’的那個人。”
與此同時,米格爾對博爾索納羅政府未來可能的做法十分擔憂。“我們害怕接下來會發生可怕的事,因為我們不大信任這個人。我們不知道他會不會處置犯罪的人,不清楚這些調查會不會讓犯罪者進監獄,”她說。
媒體的呼吁和上街游行的群眾并非政府作出回應的原因。“他看到了我們在經濟上會遭受打擊,于是才稍微收聲了。”在米格爾看來,從本質上來說,巴西政府并未改變立場,目前的行動是一種危機公關。
事實上,博爾索納羅推行的一系列針對開發亞馬孫的措施不僅導致生態破壞,更導致生活在亞馬孫地區的原住民權益受到極大威脅。“博爾索納羅有句名言,‘給印第安人的土地太多,印第安人太少’,”米格爾開玩笑說。
亞馬孫地區不僅在全球,甚至在巴西本國的媒體視野中獲得的關注度也不高。這背后的原因是北部亞馬孫各州人口稀少,占全國人口比例僅有12%上下,原住民人口則不到1%。相比而言,巴西東南部的圣保羅、里約等大都市區占巴西人口比例超過一半。亞馬孫各州離國家的中心太遙遠,成了媒體的“棄兒”。
“媒體花了10天才反應過來(亞馬孫的火情)開始真正惡化了,北部的人們在受苦,”米格爾說,“要等到火災影響到一個大城市,一個非常現代化的城市——整個國家最大的城市,你才能開始注意到亞馬孫雨林。”
2019年9月6日,哥倫比亞萊蒂西亞,南美多國領導人抵當地出席亞馬孫峰會。巴西總統博索納羅缺席本次亞馬孫峰會,理由是醫生希望他能為接下來的手術做準備
被遺忘的雨林
人類學者帕拉西奧曾在哥倫比亞-巴西邊境的原住民社群做研究,這些生活在哥倫比亞東南端雨林當中的人和巴西亞馬孫地區的居民相似:社會和政治都對他們缺乏關注。
“整個哥倫比亞的亞馬孫流域都被國家拋棄了,”帕拉西奧說,“政府從來不做什么切實的事,說過要做卻沒動靜,因為他們(對原住民)不感興趣。”
哥倫比亞境內的亞馬孫地區占地40.3萬平方公里,占哥倫比亞國土面積的35%。亞馬孫原住民是火災事件最直接受影響的人群之一,許多居住在亞馬孫雨林的原住民部落還在用原始的狩獵-采集模式生活,大規模擴張的農業活動和焚燒樹林,嚴重威脅到了他們的食物來源和生存環境。
與此同時,他們生活的東南部亞馬孫林區交通極其不便,幾乎沒有通車的公路,離首都和其他大城市也非常遙遠。加上該地區近年來比較危險,有許多販毒、武裝團伙活動,除了一些NGO組織成員和學者外,很少有人會專程拜訪亞馬孫地區。這也是導致政府往往忽視亞馬孫地區問題的原因之一。
如此一來,原住民得不到足夠的公共資源,嬰兒和產婦死亡率居高不下。“在黑人和原住民較多的省,政府官員并不重視。貧困率和嬰兒死亡率非常高,沒有什么學校,或者只有不怎么好的學校,也沒有好的醫院,”帕拉西奧說。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2014年的一份報告指出,原住民和黑人為主的省嬰兒死亡率至少比其他省高出20%以上,而產婦死亡率也普遍更高。
許多原住民社群由于和土地開發者或利益相關的黑幫成員產生沖突,受到了死亡威脅。為了平息原住民群體爭取棲息地的斗爭,毒販、黑幫、開發者傾向于用武力解決問題。“許多人,許多原住民部落的領袖正遭受屠殺,因為他們組織起來反對棕櫚種植、反對砍伐森林,”帕拉西奧說,“他們被壓迫、迫害著。”
在亞馬孫,許多原住民部落沒有足夠有力的社群組織和政治活動來維護權利以及森林生態。在東南部亞馬孫深處的沃佩斯省(Vaupes),原住民占比極高,但總人口并不多,首府米圖(Mitu)的人口也不過三五千人。這里的原住民不如安第斯山區和東北部同委內瑞拉接壤地區的原住民部落善于政治活動,目前也飽受森林砍伐之害。
為此,不少NGO來到沃佩斯和亞馬孫其他地區幫助原住民爭取權益、保護森林。相對來說,考卡(Cauca)地區的原住民更擅長團結爭取土地權益,許多原住民向政府爭取到了合法的保留地。
在走投無路的關口,許多原住民不得不幫毒販干活,“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帕拉西奧這樣說。為了在資源匱乏并被不斷蠶食的領地上謀生,他們有時必須鋌而走險。
這也讓原住民的形象被蒙上了一層陰影。“人們心中烙下的原住民形象,不僅更‘低等’,還成了游擊隊或是游擊隊的幫手,”帕拉西奧說,“所以人們才會說,原住民當然是不好的,他們造成了問題。這樣的形象經過媒體傳播后,人們更會認為原住民危險又野蠻。”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下,原住民不得不面對政府和媒體關注度越發降低的后果。
帕拉西奧和卡內洛提到了一個共同現象,就是農戶常常自行進入亞馬孫地區沒有“合法歸屬”的土地砍樹燒林,甚至有些進入保護區進行焚燒,并帶來牛羊進行畜牧活動,其后再向政府索取土地的所有權。這時候,森林已經遭到了破壞,而看到農戶們對于推動經濟發展的要求,政府大多數時候都會批準其使用這片土地。
但事實上,許多這樣的土地原本屬于當地原住民部落,只是沒有被政府認可。博爾索納羅在8月的一次廣播中說,“在亞馬孫地區就有314個原住民保留地申請等著被批準,但我們不可能允許:如此富饒的土地,而我們卻什么都不能做——如果我們批準了,巴西農業就毀了,這樣巴西經濟也就完了。”
“政治上關于‘亞馬孫雨林屬于我們,因此我們應該開發利用它’的討論,本身就是錯誤的,不是嗎?”人類學者帕拉西奧說。“通過砍樹放牧來發展是不可持續的,但政府也知道非法砍伐的人在當地擁有很大權力,很多基層政府官員都被買通了。這真讓人痛心。”
輿論終將歸于平靜,但雨林深處的人與自然卻依然岌岌可危。巴西政府的禁燃令很快就會失效,而支持開發亞馬孫的博爾索納羅在雨林的長期保護上還沒有做出令人信服的表態,這不禁令人擔憂:在緊急行動和支援下,林火可能會在短時間內得到控制;但在迅速掀起的輿論風潮過后,政府和開發者是否會依然故我?而到那時,要承擔雨林生態失衡后果的,或許就不僅是巴西、玻利維亞、哥倫比亞,不僅是南美洲了。
對于未來,媒體人米格爾表示謹慎樂觀。“我們相信問題正被好好處理,因為所有人都參與其中了,”她說。“我們有歐洲、有拉丁美洲的支持,我們有大部分人民的支持,還有被嚇退的總統,這是個好信號。”
亞馬孫林火和后續的政治、社會、經濟反響或許也為所有人敲響了警鐘:在這個全球化貫穿一切的時代,在地球另一端發生的事件未嘗不會在瞬息之間令地球這一端發生改變;而當雨林再次失去控制,人類面臨氣候變化的臨界點時,即將連結我們的可能是比屏幕上的輿論戰更殘酷的現實。
2019年8月25日,巴西諾沃波羅戈萊索,實拍亞馬孫雨林被燒毀的地區
圣保羅的哲學老師卡內洛正在任教的高中開始和學生討論林火問題,用科學的視角教學生們正確看待燒荒對亞馬孫地區的影響。 “我認為對于普通人來說,這是認識到一切都‘互聯共通’的好機會。”他說。“如果亞馬孫出了問題,我們在圣保羅也會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