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香港旺角街頭的行人愈發熙攘,賣龍須酥的余太卻收了攤子。她要去趕赴一場約會。每周三晚9點半,維多利亞港尖沙咀碼頭,70多歲的余太,要和100多位朋友,共同欣賞一場特別的演唱會。
演唱會的主角是彭梓嘉,一位被粉絲們稱為“街頭女皇”的歌手。她已經在街頭唱歌3年半,以前在旺角西洋菜街——就是在那里,余太成了她的忠實粉絲,去年下旬,因為西洋菜街禁了街頭表演,她又轉到維多利亞港的尖沙咀碼頭。
彭梓嘉是音樂培訓老師,每周三的晚上,她會在結束當天的工作之后來到海邊,在維多利亞港璀璨的燈光下,為粉絲帶來一場免費的演唱會。
西洋菜街人來人往,賣龍須酥的余太比平時提早開始收攤子
一灣之隔的對岸,中環碼頭,每逢周末,陳安迪和小米也會出來唱歌。陳安迪是個身材矮胖、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女歌手小米則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但絕不是人群中顯眼的一個。不過,到了周末的街頭,在粉絲的簇擁之下,他們都成了各自舞臺上最閃耀的明星。
最近幾個月,香港風波不斷,維多利亞港上空的歌聲也受到一些波及。游客寥寥,有的歌手一晚上只有三兩個聽眾,但歌聲依然在響起,那些黃金時代留下來的金曲,那些美好的、勵志的、柔情的音樂,依然在撫慰著香港的人心。
維多利亞港的歌聲
“我在高聲唱,你在輕聲和”——甄妮《熱情沙漠》
9月18日,一輪橙色的圓月低低地掛在夜空。驟雨過后,夜空洗練,燈火通明的中銀大廈、國際金融中心、匯豐總行大廈、AIA的摩天輪……在海面投下斑斕的霓虹色,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大舞臺。
演唱會開始了。彭梓嘉身高1米75,長發披肩,身著一件淺綠色的長長的紗衫,更顯得身材高挑。身為音樂老師的她唱腔專業,曲風悠揚婉轉。開腔是一首老歌,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在她柔和的聲線中,上百名粉絲圍成一圈,輕聲合唱。
粉絲早早來此等候,余太帶了一只小凳,放在4-5號碼頭之間的立柱旁,這是她的老位置,可以在前排坐定,踏踏實實地聽歌。一些相對年輕的粉絲則在彭梓嘉身后站成一排,隨著曲調,揮舞著手機燈光左右搖擺,有人穿著印有“街頭女皇”四個字的應援T恤。

一名粉絲穿著印有“街頭女皇”四個字的應援T恤
《喜歡你》、《余情未了》、《聽海》……幾首柔情的老歌過后,彭梓嘉換了曲風,《熱情沙漠》音樂響起,她的聲音變得高亢,粉絲們也歡躍起來,每句終了,便和彭梓嘉一起踮腳振臂喊“嘿”。
街頭唱歌條件簡陋,碼頭的石子地面上放著一個音箱,彭梓嘉手持麥克風,面前支起一個三腳架,上面是選歌的ipad,再無其他設備。但歌迷們全程環繞,擺出寫著彭梓嘉名字的燈牌,積極互動,不時送上鮮花,氣氛堪比大牌演唱會。
將近11點,到了曲終人散時,彭梓嘉唱了一首《友誼之光》,這是她每周三演出雷打不動的最后一首歌。一曲終了,彭梓嘉向聽眾告白,“不管你是什么膚色,來自哪里,大家都可以做朋友”。兩位已駐足聽了半小時的印度游客上前合影,稱贊彭梓嘉的表演“very charming(非常迷人)”。
余太給彭梓嘉帶來了三盒自己做的龍須酥,這是從西洋菜街時代彭梓嘉就愛吃的小食。在尖沙咀碼頭的部分區域,街頭表演不能收打賞,因此,彭梓嘉的演唱完全是免費的,余太便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心意。

余太帶了一只小凳,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聽歌
演出結束后,粉絲們互相擁抱、告別,追隨彭梓嘉的街頭演出幾年下來,粉絲們之間也成了朋友。一年前,廣東人林哥在一個直播平臺上看到了彭梓嘉的演出,之后也成了每周三演出的常客。彭梓嘉的檔口轉到尖沙咀碼頭后,林哥看余太出行麻煩,就擔起了接送的任務。一年來,林哥每次來都要從廣東開3個小時的車到余太家,捎上她一起去看演出。在他的7座商務車里,一路也播放著粵語歌,音樂是牽連他們之間的紐帶。
余太每周三都坐林哥的車去聽彭梓嘉唱歌
相比之下,在中環碼頭,陳安迪和小米的檔口冷清許多。9月21日,周六的晚上,多的時候有幾十個人駐足聽歌,少的時候只有個位數。但他們還是隆重準備。陳安迪西裝革履,皮鞋锃亮,系上一枚紅色亮片的領結,頭發齊整的梳在腦后。小米腳踏銀色的蝴蝶結高跟鞋,白底波點短裙彰顯青春的氣息。近3小時的演出結束后,歌手和粉絲們一一告別,幾位堅守一晚的鐵粉聊至興起,又輕聲合唱了起來。
9月21日,維多利亞港的夜色下,歌聲旖旎,粉絲們將帶著被一夜歌聲浸潤的心回家。而就在同一天夜里,在元朗、屯門,游行示威正在進行。有暴力示威者縱火、擲燃燒彈,堵路和警方對峙,最終警方發射催淚彈,多人被拘捕,道路一片狼藉。
西洋菜街往事
“過去多少快樂記憶,何妨與你一起去追”——張國榮《風繼續吹》
彭梓嘉、陳安迪、小米,還有維多利亞港的大部分街頭歌手,以前都在旺角西洋菜街唱歌。旺角,是香港乃至全世界最擁擠的地方之一。有調查顯示,2016年,香港市區人均休憩用地面積為2.7平方米,而旺角僅有不到0.6平方米。
為了緩解交通擁堵,給市民提供更多公共空間,2000年,政府在旺角西洋菜街設立“行人專用區”,在節假日禁止車輛通行。這條街從旺角地鐵站出口起,長數百米,橫跨三個街區,兩邊除了林立的商鋪,還有很多酒店、住宅。
行人專用區成立后,陸續有一些街頭藝人前來表演,有魔術、雜耍、街頭足球、行為藝術,還有人來唱歌——地上鋪一張噴繪布,支一個麥克風,就可以開始演出了。
陳安迪記得當時的情景,“你唱歌有幾百人圍著聆聽,給你拍手、打拍子,很興奮很滿足”。許多歌手都有了粉絲們給起的專屬稱謂,彭梓嘉是“街頭女皇”,一位女歌手是“民間天后”,陳安迪雖然人氣略遜,但也有“舞臺王者”的美譽。
陳安迪演唱前用心打扮,西裝革履,皮鞋锃亮,系上一枚紅色亮片的領結,頭發齊整地梳在腦后
在歌手和粉絲眼里,那都是一個美好的時代。唱歌費嗓子,很多粉絲會帶來自己做的咸金橘,清喉利咽。歌手們在表演之前只能吃很少的東西,粉絲們就帶來各種點心。有次小米得了支氣管炎,粉絲得知后告訴她各種偏方,“這個比較好,小米你試一下,那個比較好,小米你試一下”,還有人帶了羅漢果水來西洋菜街,看著她喝下。
然而,隨著人氣越來越旺,街頭表演者越來越多,西洋菜街變得過分擁堵、嘈雜,引起了周邊居民的不滿。后來區議員來社區做民意調查,超過九成的居民要求關閉行人專用區。
政府最終決定在2018年8月4日關閉18年歷史的行人專用區,被稱為旺角“殺街”。旺角“殺街”后,彭梓嘉決定休息一陣子,“然后就收到太多電話了”。粉絲們不斷打電話過來,問她什么時候再出來唱歌。他們已經離不開她的歌。
街頭歌手的粉絲多是中老年人。香港導演鐘偉杰(Kit Chung)曾拍過一部關于香港街頭歌手的紀錄片,鐘偉杰說,香港草根階層娛樂活動匱乏,尤其是收入不高的老年人,是“平時會容易被忽略的一群人”,生活十分單調。以前在油麻地還有些舊歌廳可以唱歌,現在舊歌廳也越來越少,許多老人無事可做。他告訴新京報記者,這些人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聽歌,經歷過八十年代香港流行音樂的黃金時期,“當時流行音樂是大眾最大的娛樂”。余太在龍須酥攤位旁的墻壁上掛了一個小小的紅色收音機,平時做生意時就會打開,“喜歡聽張國榮、鄧麗君”,那是她年輕時的歌。
余太龍須酥攤位旁的墻壁上掛的紅色收音機,還有她與彭梓嘉的合影
60多歲的林小鳳(化名)在西洋菜街附近的一家廉價旅店做清潔工。她喜歡梅艷芳,但從未舍得花幾百上千塊錢買過演唱會門票。
每逢周末西洋菜街有演出,林小鳳即使不當班,也要步行40分鐘,從深水埗的家中趕來聽歌。在這里,梅艷芳的《女人花》、《床前明月光》、《一生愛你千百回》,她可以聽個夠。
最終, 彭梓嘉決定再次回到街頭唱歌。試過銅鑼灣等幾個地方后,她選定了中環和尖沙咀碼頭,這里沒有住宅樓,她唱歌不會打擾到居民。其他的歌手也慢慢轉移過來,粉絲們追隨而至。歌聲來到維多利亞港,在摩天輪下,在星光大道旁,在文化中心外,星星點點的,重新開花了。
唱歌,也讓街頭歌手們得到了慰藉。陳安迪曾是一名售貨員,為了晚上騰出時間唱歌,選擇去一家醫院做清潔雜工。為了賺錢,他還打各種雜工,有時還要去看守太平間。最初在街頭唱歌時,他覺得自己不是真正的歌手,“會寫歌、看懂歌譜、玩樂器的才是歌手”,可當很多粉絲說“加油、你唱得好”時,陳安迪的卑微感一點點消失了。他沒有結婚,父母和祖輩均已不在人世。他的粉絲里有一位80多歲的老爺爺,每次怕人多擠不進來,就早早地搬一把小凳坐在最前面聽他唱歌。
唱歌的間隙,陳安迪會拿些水和餅干送給老爺爺,“很多人以為他是我的爺爺,但其實不是”,他只是想起了自己的爺爺。他很感謝這位老人每個周末的出現,他的陪伴,或多或少彌補了親人不在的遺憾。

在維多利亞港唱歌的街頭歌手們
在街頭唱歌之前,彭梓嘉曾經以J.O.Y組合出道,還出過一張專輯,但發展平平,在眾星璀璨的香港樂壇沒有自己的位置。偶有演出機會,也幾乎沒人認識她。去旺角唱歌前,彭梓嘉曾經有些掙扎,自己好歹是發片歌手,去了街頭會不會“把自己的grade降下來”?沒想到,第一次試唱,她就“唱得很嗨,一口氣唱了十首歌”,觀眾們的熱情讓她興奮不已——他們會喊她的名字,和她一起合唱。
在西洋菜街的幾十個檔口里,彭梓嘉是第一個有名字燈牌的歌手,粉絲們還會帶來熒光棒,仿佛到了紅磡體育館,那里曾是她夢想中的地方。彭梓嘉說,她最初只想唱幾個月玩玩,可是粉絲的熱情感動了她,“我覺得不好意思,為什么有人會不怕害羞,在街頭為我揮熒光棒?”
維多利亞港,聽歌的粉絲們帶來了彭梓嘉名字的燈牌
開始街頭表演前,小米換過幾份工作,服務員、售貨員、秘書,收入都不高,現在轉做會計,薪水剛剛過萬,在高物價的香港捉襟見肘。她出身平民家庭,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是夜班出租車司機,工作十分辛苦,不高的收入供她和妹妹兩人讀書,因此小米很早就開始打工。
工作之余,小米在香港本地論壇上開了網店,賣些生活用品,非周末的時間還會去酒吧駐場唱歌到后半夜,第二天一大早起床上班,每天只能睡4個小時。巨大的壓力之下,夜晚到街頭唱歌,成了小米調節情緒、舒緩壓力的出口。在街頭,小米有粉絲的愛護,他們打賞時不是直接給錢,而是鄭重其事地裝在紅包里,遞過去時會握手,表達一種尊重。
粉絲將錢裝在紅包里給小米打賞
小米和陳安迪檔口最忠實的粉絲是三兄妹,每次演出都來捧場。9月21日的夜里,三兄妹如期而至。大哥面部畸形,二哥的背心和短褲皺皺巴巴,妹妹穿一條不太合身的連衣裙,挎著一個小布包。
但在這里,他們幾乎每首歌都會打賞。兩個多小時里,他們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一直微笑著為歌手們打氣。上前打賞的總是妹妹,有時她會略帶羞澀的和歌手合唱一句。妹妹的言語表達十分木訥,她告訴新京報記者,自己常常被人欺負,被朋友罵。陳安迪馬上維護地說,“都是因為你太善良了。”維多利亞港的夜空下,這些香港的草根男女抱團取暖。無論歌手還是粉絲,在歌聲中,他們施予愛和溫柔,在歌聲中,他們收獲尊重和溫暖。
三兄妹是小米和陳安迪檔口最忠實的粉絲
“希望大家都可以停下來唱歌”
“懷著希冀,再創造時勢,令到這條船,永久溫暖”——許冠杰《同舟共濟》
9月的第三個周末,陳安迪在中環碼頭度過了自己的街演3周年紀念日。但這個紀念日卻顯得凄涼。他唱起最后一首歌的時候,面前只剩下4名聽眾,而這個晚上,檔口頂峰時也只圍了十幾人。
“最早來中環的時候,每次少說有二三十個人,這幾個月香港比較混亂,游客少了,很多粉絲也不來了。”在中環街演一年,陳安迪說他從沒遇到過這么冷清的場面,“有一次我們對著3個聽眾唱了一晚上。”
近期,受游行示威活動影響,前來聽陳安迪唱歌的粉絲少了不少
最近幾個月,彭梓嘉不得不取消了幾次演出。除了周三在尖沙咀碼頭,每個周六,彭梓嘉會在中環碼頭演出。但近三個月來,周六時常會有游行示威活動。彭梓嘉擔心粉絲的安全,如果時間地點沖突,她就只能取消演出。
有一次,粉絲們為了能聽她唱歌,又要兼顧安全,只好找了一處酒樓。“但不是每個粉絲每個禮拜都有能力去付那個錢,去酒樓吃一頓飯,然后聽歌”,彭梓嘉希望,還是可以安全的地外面唱歌。
“動不動地鐵停車,還有那些人會打人,很多老人家也怕的”,一位街頭歌手說。“我們最擔心的還是粉絲。”陳安迪說,有些粉絲住得遠,交通被破壞后沒辦法回家。歌手們想了很多辦法,有人縮短了演出時間,還有的在周六前一天取消演出。以前陳安迪檔口邊上,有他最中意的“搖滾lam哥”和“情歌小龍女”,如今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在小米和陳安迪檔口前駐足聽歌的市民
為了安全,陳安迪改了演出時間,把周日的演出挪到周四。陳安迪和小米演出時,遇到過游行示威者經過。陳安迪有點驚慌,又有點好奇,“他們會不會過來聽我唱歌?”他當時正唱Beyond的《海闊天空》,沒想到,一些示威者走過來,安靜地一起聽歌。“那三分鐘,他們臉上的表情是放松的。”小米當時就站在一旁,平時她遇到示威者會繞道走,但在那幾分鐘,她看到示威者們平和的樣子,竟一點也不害怕,“這就是音樂的力量”。
“我覺得他們和香港警察都很辛苦,兩邊都需要聽一些舒緩的音樂。”陳安迪甚至幻想過,有一天,他到了暴力沖突現場,示威者和警方對峙時,“我真的想在他們中間唱歌,唱一些很正能量的歌”。
“為什么香港人要打自己人?為什么要流血?如果大家都可以停下來聽歌,多美好。”陳安迪說,最近幾個月的氣氛讓很多人感到不安,他們會在演出時盡量唱一些開心、美好的歌曲。
彭梓嘉也希望自己的歌聲能夠為這座城市打氣,“我的力量很小,我的能力范圍就是當一個歌手,唱歌,傳遞一些正能量的訊息給這座城市”她在兩年前開通了某直播平臺賬號,在短短一個月內就積累了10萬多粉絲,絕大部分來自內地,讓她驚異的是,很多內地同胞對粵語歌非常熟悉。
最近幾個月的直播中,有內地粉絲會對香港局勢提出一些疑問,就會有香港本地粉絲出來解釋,“告訴他們不要太擔憂,香港還是很友好的”。在彭梓嘉看來,在音樂的世界里,大家似乎會變得更加包容,只想分享那些美好的東西。
所有的街頭歌手都擔心,如果局勢繼續發展下去,街頭唱歌又要像旺角“殺街”一樣被叫停。陳安迪說,自己不懂政治,只想好好唱歌。只有唱歌,80歲的老爺爺才會像以往一樣每周陪伴,只有唱歌,孤單的粉絲們才能在周末有一方棲息之所。
小米今年30歲了,和男友很相愛,兩個年輕人共同打拼,一起攢錢,希望通過奮斗,將來能過上更好的生活。男友很看好內地的發展,考慮過有一天會去深圳尋找發展機會。小米說,她還會繼續唱歌,直到唱不動的那天,因為她愛唱歌,“愛,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