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醫生宋宜川穿著白大褂,坐在輪椅上,手里拿著話筒。患者小李也坐在輪椅上,手里拿著話筒。歌詞在顯示器上滑過,小李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出來,微弱,澀澀的,字句很難連綴到一起。每句唱完,聲調都不可控地垂下去,然后重新吸氣,重新開始,囈語似的把歌詞吐出來。
“氣再拖長一點,很好很好,聲音往外推,沒錯,太好了……”話筒里時不時冒出宋宜川的聲音,到音調高、節奏快的地方,他就小聲帶唱幾句。三分多鐘后,一曲《女兒情》唱完,耗掉小李不少力氣。
“給自己打多少分?”宋宜川問。女孩緩緩舉起右臂,舒展開蜷曲的手指,示意五十分。“太謙虛啦,怎么也得七十分,進步很快!”宋宜川說,就在上周,小李還需要跟著原唱才能哼完一首歌。
宋宜川在音樂治療中心為患者提供治療
兩個月前,在遼寧讀大二的小李和朋友去酒吧玩,沒想到樓梯的欄桿折斷,小李摔了下去,撞到頭部昏迷。后來,被醫生告知為腦損傷,并在短期內影響到了記憶。
在醫生的建議下,康復期的小李被母親推進了宋宜川所在的音樂治療中心。這是整個醫院里唯一沒有醫療器械的治療室,取而代之的是點歌機、調音臺、吉他、手鼓、電子琴。康復中心的患者主要有腦血管病和脊椎損傷兩類,包括腦出血、腦外傷、腦梗,或是頸椎、胸椎、腰椎等部位受傷。宋宜川學音樂出身,主要負責聲樂呼吸訓練。他的患者沒有完全喪失語言能力,但在患病后出現氣力不足、聲帶損傷等現象,甚至沒辦法獨自完成咳嗽、吐痰之類的動作。宋宜川的工作,是通過呼吸練習增加患者膈肌的力量,再通過聲樂演唱中對膈肌的應用,逐漸恢復患者的語感、節奏、音量等。
坐在宋宜川右側的治療師張曉穎是中心的主任,是中央音樂學院音樂治療學專業科班出身,主要負責神經康復方面的音樂治療。她接診的患者大多失語,要通過音樂治療引導發聲。
張曉穎曾在一次演講中闡釋自己工作的原理:人的左腦更加擅長處理比較短的音節、節奏、詞匯等,右腦比較擅長處理旋律化、音樂化的信息,如果一個患者對某一歌曲特別熟悉,盡管左腦受損傷了,右腦仍能提取出代表音符的那幾個字,音樂治療師通過捕捉它們來修復患者的語言能力。如果患者能清楚地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就能說出“我”這個字;如果能唱出“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就能說出來“你”這個第二人稱。
在音樂治療中心,音樂是手術刀也是藥,治療師們靠音樂給患者療傷。熟悉的歌曲喚起了小李一部分記憶,兩個月的音樂治療后,她逐漸能想起事發當晚的情形了,更久遠的人和事也漸漸恢復了輪廓。
9月25日,宋宜川給小李點了一首《小幸運》,有意問她:“這是什么歌?” “小幸運。” “它是哪部電影的主題曲?”“少女時代。” “電影里的女孩子最喜歡的男明星是誰?”“劉德華。”
小李語速慢,聲音極小,但已經能完成清晰的吐字。比起剛來時不說不笑不配合的狀態,如今很讓宋宜川滿意了。45分鐘的音樂治療結束后,她還主動看向宋宜川,說了句“老師再見”。
宋宜川給小李示范演唱
(二)
音樂治療師宋宜川用音樂治療的第一個患者是自己。2007年,他在中央民族大學音樂學院讀大三,那年夏天,他尋著一則招募群演的廣告去應聘,剛進房間,門被反鎖,意識到被騙后,宋宜川從四樓逃跑,失足摔成胸椎爆裂性骨折、脊椎完全性損傷。胸部以下癱瘓,從那一年開始,宋宜川坐在了輪椅上。
這個出生于1985年的男孩當時剛剛22歲,更早的日子里,他到北京讀藝校、考大學,希望能成為歌手。對音樂的喜愛從童年時期就開始萌芽,或許要追溯到6歲那年的《新白娘子傳奇》原聲帶,也可能和舞臺上林志穎的帥氣有關,宋宜川學著明星們的樣子穿衣服、打理發型,還專門買了話筒學唱歌。
受傷前的宋宜川
音樂夢想在大學階段變得觸手可及了一些,他接受專業訓練,還在課余時間參加演出、到酒吧駐唱。直到漸漸清晰的人生軌跡被意外打破。術后,宋宜川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說話時,氣力也嚴重不足,母親推他去花園散心,他開口叫幾米外的貓,貓都聽不見。打算唱一輩子歌的男孩子“突然覺得自己完蛋了”。
陰郁了幾個月,因為不甘心,他開始練習發聲。氣沉丹田,沉不下去,就一次一次練;原來輕易唱完的曲子,坐在輪椅上要喘無數口氣才能唱下來。好在有專業基礎,膈肌的力量慢慢恢復了,大概用了兩年時間,宋宜川基本找回“原來唱歌時的狀態”了。
后來的日子,宋宜川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靠幫別人錄唱片養活自己。也參加了一些電視節目,唱歌,講自己的故事。2013年,一位河南母親推著脊椎受傷的兒子找到他,希望能找回說話的力氣,回歸正常生活。
輪椅上的男孩大學剛畢業,頭倚在椅背上,瞇著眼,張著嘴,打招呼時一句“宋老師”,沙啞,有氣無力,和幾年前的宋宜川一樣。宋宜川用自己摸索出的方法幫男孩制定了呼吸訓練計劃,幾個月后,男孩的發聲有了好轉,后來,還曾和宋宜川參加過公益演出。
口耳相傳,越來越多的人找到宋宜川,那幾年里,他先后“接診”過二十余個患者。2016年,中國康復研究中心的音樂治療中心成立,是國內三甲醫院中的第一個。宋宜川得知消息后投了簡歷,從那時起,他正式成為了音樂治療師。
宋宜川和患者
(三)
如今,宋宜川和他的輪椅每天早上八點鐘準時出現在醫院里,最忙的時候,宋宜川一天就要接診十余位患者。
每位患者的情況不同,治療方案也各不相同。樂感好的直接開始唱歌,樂感差的則要從詩歌朗誦開始練習;為老年人選擇《蘭花草》,年輕人則要選《下個路口見》;剛剛接受治療從節奏舒緩、歌詞少的曲子開始,恢復較好的則要換成速度更快的旋律;情緒差的要多開玩笑、多講段子,手指靈活性差的則要加入一些電子琴的輔助練習……
有時候,患者會請宋宜川唱歌
和其他治療師不同的是,患者們經歷過的,宋宜川也都經歷過,感同身受讓他多了一份被信任的資本,甚至有患者視宋宜川為偶像。一年前,26歲的公務員吳美麗在一場車禍中頭部受傷,昏迷幾個月后醒來,變得反應遲鈍,由于聲帶閉合不全,聲音沙啞低沉,疤痕攀爬到臉上,近乎毀容。
宋宜川第一次見到吳美麗時,正是她情緒的低谷期,女生坐在治療室里,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宋宜川沒多說什么,拿起話筒開始給她唱歌,一首接一首,一直唱到女生跟著旋律哼了起來。
那天,她掏出手機,給宋宜川聽她以前唱過的歌,聲音細膩輕柔,和車禍后的沙啞判若兩人。宋宜川答應她,幫她恢復原來的聲音。事實上,那是宋宜川第一次接診聲帶閉合問題的患者。
練膈肌,練氣息,也要同步練聲帶。“如果你是幼兒園老師,要怎么對小朋友說話啊?”宋宜川用最容易理解的辦法,帶吳美麗一起學小朋友的聲音,口型和發聲位置一點一點糾正,聲音就跟著一點一點恢復。
吳美麗是宋宜川給她取的名字,每次訓練時,宋宜川都要不停地說:“你很美,你很棒。”吳美麗的音樂基礎很好,加上訓練努力,不到一年的時間,她的聲帶大體恢復,“從聽上去五十多歲的聲音,回到了二十幾歲的聲音”,而且能流暢、清晰地唱完一首歌。端午節的時候,宋宜川帶她去了自己的工作室,在錄音棚里,兩個人合唱了《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歌詞寫著:看時光飛逝,我祈禱明天。每個小小夢想,能夠慢慢地實現。我是如此平凡,卻又如此幸運。我要說聲謝謝你,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制作完成的那天,耳機插好,旋律剛剛響起,那個車禍受傷時都沒哭過的女孩子,突然淚流滿面。
(四)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音樂治療始終和“小眾”“邊緣”等詞掛在一起。它興起于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美國,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展,在很多國家已經變成了一門成熟的學科。
1980年,音樂治療進入中國大陸。20年后,中央音樂學院音樂治療專業成立并開始招生,它是第一家,很長時間內也是唯一一家。十幾年里,招生名額從5個增加到十多個,但畢業生滿打滿算也只有百余人。
音樂治療中心剛剛成立時,宋宜川經常要和別人解釋自己的工作內容,即便是在醫療領域內,人們對音樂康復的認知也很少,他不止一次聽到醫院里的同事驚訝地說:“我還以為就是讓病人去你那里聽聽音樂、放松放松呢。”
宋宜川說,如今,隨著“康復”概念被越來越多的人了解、認可,人們對“音樂康復治療”也慢慢有了基本的認知。9月25日中午,結束了上午的課程,宋宜川到后花園里曬太陽,一位醫生散步經過,見到宋宜川,特意走了過來。
他是協和畢業的博士,在呼吸領域做了十余年研究,前不久在一次講座中聽宋宜川提及音樂治療,意外地受到了啟發。“在傳統的呼吸康復里,主要靠按壓,醫生用手按壓患者的腹部,保持膈肌的形狀,不至于萎縮。”醫生說,“那天聽了您的講座,感覺可以理解成通過呼吸的方式對膈肌做一個主動的訓練。回去后我在想,能不能把音樂方面的知識和呼吸力學這一塊做一個結合,形成一套系統的康復訓練。”
宋宜川所在的中國康復研究中心位于豐臺區角門北路,南側緊挨著的十號線將北京城環繞起來,每天,夢想和欲望奔騰其中,不眠不休。但在醫院里,生機被砍掉了大半,經歷了重大變故的人們坐在輪椅上,眼神呆滯,動作遲緩,身旁守著偷偷抹眼淚的家屬。
宋宜川和患者在一起
成為音樂治療師的三年里,宋宜川接診過不下二百位患者,他們中年紀最大的已至耄耋,最小的只有六七歲,進入康復中心之前,他們是公司老板、政商名流、打工者、公務員、學生……災難突如其來,很快抹掉了社會身份的標簽,一概變成穿著病號服的“患者”。
音樂治療中心,是其中一部分人的康復過程中的一站。那些以歌為藥的日子里,他們慢慢學會了發聲、交談,通過自己的力量咳嗽、咯痰,心理的變化也潛移默化地發生,從最初的悲愴、絕望,慢慢恢復自信,重新接納自己。用宋宜川的話說,提高生活質量,也找到了自我價值。一個多月前,吳美麗出院了,她一直和宋宜川保持聯系,朋友圈里,26歲的女孩子重新穿起了高跟鞋,戴上了耳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