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小孩不會被圍觀,不會被轉過身議論,不會被喊外星人——14歲的李寬是個例外,他是一名嚴重燒傷者,身體被燒傷90%以上,用他父親的話形容,“頭上像是蒙著一層皮,在皮上割出縫,就是眼睛、嘴巴”,左手掌只有半截,右耳朵燒沒了,沒有頭發,頭皮皺皺巴巴像一團揉過的紙——這是經過15次大大小小的手術,才拼湊出的模樣。
現在,大部分時候,少年把自己裝進一頂棒球帽,瘦弱的身子裹進衣服,帽檐垂到胸前,使他看起來像一枚彎曲的黃豆芽。他有五頂帽子,樣式相同,全都帶著長長的帽檐,只有睡覺的時候,帽子才摘下來,放在枕邊。
一場大火,燒斷了一個普通農村家庭本來的生活軌跡。父親李建恒渴求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為此,他把兒子從村里帶出來,在蘭州教育部門和愛心人士幫助下,李寬進入蘭州市第52中學就讀。2019年8月25日,開學第一天,蘭州市第52中學迎來了這名戴著帽子的初一新生。怎樣融入新的世界,是正在成長的李寬面臨的問題。
如愿進入蘭州讀書后,李建恒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15平米的小房,月租400元,一張床上睡著一家三口
被灼傷的童年
10年前,一次意外的火災,把李建恒的家庭拋出了既定軌跡。2009年2月15日,農歷正月廿一,在甘肅省西和縣何壩鎮李山村,4歲的李寬和玩伴在麥場玩耍,一個小孩點著麥垛,躲在里面的李寬被燒得面目全非,李建恒把李寬抱出來,“呼出來的氣體都是草味”。送到縣醫院,又送到天水的醫院,都治療不了,他們連夜把孩子送到500公里外的甘肅省人民醫院。
當年,李寬的主治醫生曾對新京報記者介紹,如果想徹底康復,李寬將面臨無數次的整形手術,治療費用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保守估計也要40多萬元。
李建恒家里種著三畝地,小麥、洋芋、油菜,賣不出幾個錢。妻子照看田地,李建恒在鎮上打零工,全家人一年連3萬塊錢都攢不下。
被大火灼傷的皮膚又紅又皺,悲傷緊緊包裹住這個家庭。20天的緊急治療后,借來的5萬塊錢花完了,李寬的傷勢卻沒見好,醫生讓李建恒有個心理準備,“相當于放棄治療了,我回老家準備后事。”
臨走之前,李建恒抱著李寬坐上一趟公交車,這個農民想讓兒子看一眼繁華城市的車水馬龍,也不枉來人世一遭。李寬的眼睛根本睜不開,李建恒抹了抹淚,走了。
回老家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李寬艱難活了下來,羸弱的生命裹在灼傷后的皮膚里,像一個繭,他被鎖住,異于常人。
私底下,一些村民跟李建恒建議,“放棄這個孩子,搶救過來還要照顧一輩子。”李建恒思前想后,拒絕放棄,“畢竟是一條命”。
為了籌錢,李建恒和妻子帶著李寬,在蘭州沿街乞討,他們在東部市場乞討一個多月,討了一萬多塊錢,嘗盡人間冷暖,“有些城管都很好心,聽說我孩子的事情,沒有趕我們走。”
最讓他寬慰的是,村民給予了足夠的善意,農民們自發捐款,全村180多戶,十塊八塊,給李建恒湊出了2000多塊錢。只要攢下點錢,他就帶兒子去醫院治療。半年后,李建恒再次把孩子帶到甘肅省人民醫院,“醫生很吃驚,說我把孩子照顧的真好。”
在省醫院,李建恒打聽到隔壁病房有個水泥工燒傷,需要植皮。他跑過去跟人家商量,能不能用自己身上的皮,他急需用錢給兒子治病。
對方爽快答應,兩萬塊錢,買他的頭皮。“一開始我想賣大腿上的皮,聽說大腿手術要住院一個月,孩子就沒人照顧了,頭皮揭下去,只要住院七天。”李建恒回憶。
手術后,李建恒的頭上嚴嚴實實包了層白紗布。幾天后,新的皮膚嫩芽兒一樣慢慢往外鉆,李建恒頭皮癢得受不了,像幾萬只螞蟻爬來爬去,咬著頭皮,他徹夜難眠,“這不算什么,想想兒子被燒的時候,得多疼。”李建恒“賣頭皮救子”的事情被媒體報道后,不少公益組織也關注到了這個家庭,提供一些免費治療機會。
李寬接受過大大小小的手術高達15次,除了搶救手術,大部分是植皮手術,主要集中在頭部、面部,隨著發育生長,植皮手術還將持續。
李寬的學校校門口
唯一的出路
李寬能察覺到自己和周圍小伙伴的不同。從生死邊緣搶救過來,被灼傷的痛楚深埋心底,落到尋常日子里,不愛說話,怕見生人,衍生成一種自卑與孤僻,伴著小李寬,從孩童走向少年。
兒子如何融入更大的社會,是李建恒時常擔心的,他自認懂兒子的心。李建恒的父親從前因為被針戳到眼睛,一只眼睛殘疾,少年的李建恒隱隱覺得父親和別人不一樣,年少的他說不出來,只是心里難受,覺得低人一頭。
要么讀書,要么當兵,要么打工,然后娶妻生子,這曾是李建恒對兒子的全部期待,但放在李寬身上,打工,干不了體力活,當兵,身體條件不行。如今的路只剩一條——讀書。在村子里,讀書似乎是不被重視的選擇。
李寬所在的李宋小學是兩個村子合并后的小學,全校不足100人,最多的班級就20個人,六年級全年級就13個學生。按照相關規定,李山村的學生在小學三年級就應該學習英語,他們每個人都發了英語課本,但這里沒有英語老師,課程就像山上荒蕪的野草。他想給兒子報個補習班,村里沒有,鎮上的水平他覺得一般。
李建恒說,李寬念二三年級的時候學習很不錯,平均每科能拿80多分,上了四五年級,變得貪玩,李建恒讓李寬寫作業,不到十分鐘孩子就說寫好了。李建恒不敢發火,“也不能去打他。”
讀書的好處,吃過苦頭的李建恒心中最清楚,“在工地上干活,念過書的大學生都是技術員、工程師,拿著圖紙指指點點,沒讀過書的,就是我們這種下苦力的。”
唯一的出路,李建恒要給兒子好好把握住,他渴求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李寬今年小學六年級畢業后,李建恒給曾經幫助過他的好心人打電話,尋求幫助。十年前曾經報道李寬燒傷的記者幫他咨詢了蘭州市教育部門,得到的答復是可以辦理入學,但需要公安戶籍、殘聯等相關手續。
讓李建恒意想不到的是,在教育、公安、殘聯、媒體的幫助下,李寬的入學問題一路綠燈,被劃分到蘭州市第五十二中學就讀。最大的心事解決了,新的難題隨之出現,這個戴帽子的少年,能不能融入班集體?
李寬一個人去上學。起初李寬的媽媽接送李寬上下學,班主任知道后,讓李寬自己上學,并安排順道的同學跟他一起放學回家
愛的尺度如何拿捏
9月20日,清晨六點半,西北的天還未透亮,學生首先醒來,接著是蘭州城。進入蘭州讀書后,李建恒一家人的生活進入新的軌道。李建恒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15平米的小房,月租400元,一張床上睡著一家三口,妻子在附近包子店做雜工,早晨5點出門,月薪2800元。李建恒在附近工地打零工,一天工作十個小時,收入220元。14歲的李寬自己摸索著起床,還未穿上校服,先把枕邊的帽子罩在頭上,接著洗臉,刷牙。
9月20日早晨6點半,14歲的李寬自己摸索著起床,先把枕邊的帽子罩在頭上,接著洗臉,刷牙
住處離學校不足一公里,起初,妻子都要接送李寬上下學。班主任王蕾聽說后,告訴李建恒,讓李寬不要過于依賴家人,自己上下學。
開學前一天,班主任王蕾第一次見到李寬,這個少年略顯膽怯,頭一直埋進胸膛里,眼睛偶爾瞥下四周。王蕾避開孩子,悄悄問李建恒,“對孩子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做些什么?”“沒什么特別要求,跟正常孩子一樣要求他。”李建恒答。
任教19年,這是王蕾遇見的第一個“特殊”孩子。她想問的很多,但又不好多問。王蕾上網搜李寬的報道,提前一天開家長會,跟家長們說,“班里明天進一個殘疾學生,請各位家長回家一定要正確教育孩子,不能有任何歧視。”
座位是精心安排的,王蕾專門找了一個熱心開朗的男孩子馬軍(化名)和李寬做同桌,前后左右坐著語文、數學、英語課代表。放學后,班主任囑咐幾個順路的孩子,跟李寬一起回家。
李寬所在的班級
擔心還是發生了。同桌跟王蕾反映,李寬連續四天沒上過廁所,沒出過教室,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他給我的感覺是,永遠低著頭,永遠戴著帽子,帽檐遮住臉。”
愛的尺度如何拿捏,考驗著教師和學校的育人藝術。王蕾說,她相信孩子的心即便是一塊石頭,也能一點點捂熱。
每天早上,同桌馬軍都給李寬帶早餐,煎餅、肉夾饃、荷葉餅夾菜,起初李寬拒絕,馬軍就把早餐偷偷放進課桌抽屜里,悄悄跟他說,他帶多了。李寬的左手只有半截,有同學幫他擰杯子蓋,有同學送他圓珠筆,班主任私下安排幾個活潑的男生,課間陪著李寬逛校園。
9月19日,學校組織歌唱比賽,一名同學幫李寬借了一套禮服,白襯衣套著馬甲,扎上領帶,看得出來,這一天李寬的心情不錯,他對著門上的反光玻璃不停地照,笑了起來。
歌唱比賽必須脫帽,李寬沒有。候場的時候,高年級的組織者不明就里,跑來讓李寬摘掉帽子,班上幾名女生跟組織者理論起來,嘰嘰喳喳,護著李寬。
9月25日是李寬的生日,王蕾想自掏腰包在班里給李寬過生日,“讓他感受班級的愛,但沒給其他學生過過生日,又擔心其他孩子心里有想法。”思前想后,班主任決定在這一天,給班上9月、10月出生的孩子過集體生日。
9月19日,李寬(后排左六)參加學校歌唱比賽。穿上禮服的時候,他對著門上的反光玻璃不停地照,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是同學們第一次見到李寬的笑容
星辰灣班
接受愛的同時,也要學會感恩,這是王蕾想教給孩子們的一課。書法課上,書法老師送給李寬一套書法,政教處主任時麗偉送給李寬一支毛筆。李寬都沒啥表示。于是在例行班會上,王蕾定的班會主題是學會感恩,“育人要潤物細無聲。”
時麗偉覺得,李寬雖然是特殊孩子,但特殊學生也不能搞特殊,“題目做錯了,老師批評學生是很正常的,如果五個學生做錯,只批評四個,不批評李寬,他也不舒服。”
像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善意如涓涓細流,一點點打開了李寬的心扉。一天下午,李寬敲開政教處主任時麗偉的辦公室,略顯羞怯地說了聲,“謝謝主任送我的毛筆。”同桌馬軍也收到了李寬給他帶的早飯。
入學整整一個月,這團發皺的白紙正慢慢舒展。學校秋季運動會在即,50米、200米、400米賽跑,男孩子們躍躍欲試。李寬悄悄跟同桌馬軍說,他要報名400米,給班集體爭光。
統計報名人數時,李寬舉起右手。那是一雙嚴重燒傷的手,手指肥厚充滿皺痕,此前從不示人。那一刻,王蕾相信,這個燒傷男孩的內心正慢慢融化。王蕾給初一五班取了一個別樣的稱呼,星辰灣班,“全班43個孩子,像天上的43顆星星,彼此照耀,李寬應該是最有辨識度的那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