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差教育”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字眼。單從表述層面來講,許多專家和教育人士認為,單從現代教育理念出發提法就值得推敲。但是,爭議歸爭議,這并沒有太大地影響這種教育模式的生發,在江蘇、河北、江西、湖南等許多地方,“擇差教育”大旗高舉。“擇差”到底是在哪種理念、何種方式下進行,它的生存狀況到底如何?為了不再霧里看花,記者為此南下江西九江,走進廬山擇差助優教育訓練中心(簡稱廬山中心),仔細走訪探看;西去太原,跟上石家莊向陽教育訓練華北營(簡稱向陽華北營)的行走隊伍,同路一程。走近他們,走近他們的探索,通過記者切身感受,希望能撥開面紗,呈現真相。
不論怎樣,這是值得投以更多關注的探索,因為,它和我們的教育緊密相連。
四月的山西還算不上好季節,時不時刮起的大風,吹起灰塵,甩到人的臉上,麻癢癢的,這樣的天氣不適合人們長時間在外面行走。但是,4月17日,在太原到文水的路上,一支綠色的隊伍在快速地行進。引起路人不斷側目的是這支隊伍基本上由十幾歲的少年組成,他們已經經過長途跋涉,從巍巍太行山的那邊,河北石家莊一路走過來。而在他們的前面,跨越黃河、奔赴延安、直奔西安是這支隊伍的既定目標,這一切都等著他們用腳一步一步征服。這支“苦行”隊伍來自石家莊向陽教育訓練華北營,該營以轉化那些“家長管不了、學校也管不好的問題孩子”為目標。行進隊伍中,一桿桿大旗隨風招展……
“我們專門針對差生”
最近幾年,像向陽華北營這種專門針對“差生”轉化工作的機構在迅速增加,在湖南邵陽、江蘇徐州、淮安、湖北宜昌,類似的民辦機構紛紛出現。他們專門選擇那些在學校里面不想學習,不會學習,學習不好,甚至于不學好的學生,通過半年甚至更長一段時間對這類學生實施“轉化”工作,徹底解決他們中普遍存在的對抗父母、逃學厭學、結幫打架鬧事、抽煙、網癮等毛病,讓他們重新回歸家庭、學校。在江西九江,據廬山擇差助優教育訓練中心提供的數字,在中心成立一年多的時間里,有100名問題學生在這里得到了很好的轉化,重新走入學校、接軌社會。
“我們不是常規學校,而是專門從事對那些存在非智力因素學習障礙和不良行為習慣的孩子,進行挖潛轉化和教育訓練。”在向陽華北營的網站上,該機構向家長非常明確地介紹了自己的定位。專門針對“差生”的策略雖然不乏爭議,但這些機構還是非常明確地堅持自己的定位。
“差生不是天生的,之所以成為差生,往往是因為后天的因素,變壞的原因可能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但是,這些小天使是在各種壓力和誘惑下,越出了正常的軌道,成了‘不想學、不會學、學不好、不學好’的令家長心煩、老師頭疼的所謂差生。”廬山中心的負責人湯瑞華根據自己近兩年的實踐認為,其實大部分孩子都是聰明的,就是行為不夠規范。這批孩子需要有人來管,不能讓他們這么早就掉隊,他堅信通過一系列的訓練和矯正工作,孩子后天形成的一系列問題可以得到很好的解決。
針對國家提倡要讓每一位學生享受到公平的教育,而這類機構往往集中后進生進行教育是否不妥的質疑,一位負責人指出,“等孩子犯了罪、出了問題再補救豈不太晚了,在孩子往下滑的過程中家長及時地把他們送到這里來,讓孩子處于半學習狀態中,對他進行行為舉止、習慣、觀念的矯正,實現他們重新與社會接軌,這種努力不管怎么說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談起創辦差生教育的初衷,廬山中心的創辦參與者,社會學專家梁永介紹,進行這種教育方式的探索是在“第三方干預行為”的理念下開始的。孩子出了問題,不能很好地和家庭、學校進行溝通,那怎么辦,提供一個獨立于家庭學校之外的環境,并對孩子加以疏導和矯正,這樣做往往會比糾纏在原來的生活環境中更有效果。
軍事化、行走、管帶,還有戒尺……
無論在向陽華北營、廬山中心,還是從其他機構網站上的信息來看,這些機構普遍實行軍事化管理的手段。孩子們每一天的生活要像軍人一樣緊張有序,處處都有嚴格的規范。廬山中心的湯瑞華認為實行軍事化管理是必然之選。“中心面對的都是問題孩子,但是具體到每個個體而言,這些孩子年齡不同、層次不同、問題不同,這樣的孩子混在一起,如果沒有強有力地規范,他們與外界的隔離就沒法完成,孩子們之間復雜的問題也就難以得到有效而迅速的解決。”
“下面我們進行平托掌訓練5分鐘。”隨著管帶的口令,每一位學員將雙臂側平舉,五指并攏,掌心向上,拇指內扣,其余四指盡量向外延伸……這是記者在廬山中心看到的訓練場面。據介紹,平托掌訓練可以訓練孩子的空間感、注意力以及空間定位能力等。平托掌只是體能訓練中很基本的一種,它還包括站軍姿訓練、高臺站樁訓練、懸空站樁訓練、慢下蹲訓練等。孩子初入營,大多要通過這類體能訓練來訓練注意力,而意志力訓練上,長途行走訓練、蛙跳訓練、俯臥撐訓練等被大量使用。
“一千公里可以定人生”,這是向陽華北營顧問范學兵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一年多來,華北營先后組織在訓營員進行了“徒步西柏坡,重尋革命路”,“走到北京去,登上八達嶺”、“走到泰山去,重尋革命路”、“揮師洛陽城,古城賞牡丹”等行走訓練,徒步行走里程達到2300多公里。“行走是我們訓練的重要一環,來這里的孩子大多意志力不強,通過行走,孩子們不斷地超越自己的心理生理極限,一路走下來孩子走掉了驕氣和懶惰,走掉了自私和任性,走出了自信和力量,也走出了團隊精神和互助友愛。”范學軍此前曾任江蘇淮安徐向洋教育訓練工作室的總顧問,多年來一直關注“擇差教育”,曾經出過以此為題的專著。據了解,有的機構雖然行走量并沒有這么大,但是,行走是這類教育機構的一項重要訓練手段。
“行走的時候,有時看著孩子由于在規定的時間里打不完背包,按照規定只好提著走下去,看著有些殘忍,但是沒辦法,我們就是要在行走中鍛煉孩子的生活能力及紀律嚴明的作風。心狠一點,孩子后來就不磨磨蹭蹭了,我們把行走當成一種過程性教育,在行走當中讓孩子得到多方面的訓練。”向陽華北營校長劉曉冰說。
在行走進程中,還有一項重要教育內容,組織者一般利用沿途豐富的自然風光、人文景觀等教育資源,訓練孩子的觀察力、記憶力、想象力以及寫作能力和復述能力,激發孩子的愛國主義情操,培養孩子的環保意識。在太原,華北營的行走隊伍就參觀了雙祚寺和當地的烈士陵園,在瞻仰完先烈的陵墓后,范顧問又給營員們出了一個任務,看誰能在五分鐘的時間里把一段介紹先烈的文字背誦下來。
除了體能訓練,孩子們還要接受一系列訓練。記者在廬山中心看到,教室里幾十個孩子分為好幾組,剛來不久的孩子正在進行抄寫數字訓練,阿拉伯數字1-100,寫10遍;另外一組進行鋼筆字速抄;還有一組進行珠算訓練。而在另一間教室,孩子們在通過網絡補習文化課,這種學習主要以專題的形式進行,通常一堂課會講幾節課的內容。據介紹,學生在經過前期的訓練后有能力在較短的時間里掌握更多的內容。比起廬山中心,華北營的方式有所不同,這里的孩子需要經歷4個階段。體能班、寫算班、讀背班、學課班。只是不少孩子完成讀背班就可以出營了,學課班主要留給那些愿意再待一段繼續鞏固的孩子。
“管帶,管的是孩子的生活、訓練、情感、思想、身體;帶就是要帶好孩子的生活、帶孩子學做人、學學習。”說起管帶來,向陽華北營的范顧問毫不含糊,他們很辛苦,是全天候的,要抓紀律、抓訓練、抓心理、抓學習。九江、淮安也都把這些訓練學員、負責學員日常規范的“老師”稱為管帶,“我們當初也覺得叫管帶不太好,讓人很容易想起北洋水師來,但是到現在也沒找到很合適的叫法。”廬山中心的湯瑞華說。
“在這里做管帶很辛苦,體能訓練主要是他們來負責,孩子們的思想問題主要靠他們來發現、來矯正,他們必須與學員們吃住在一起,可以說基本沒有節假日,整天要圍著這樣一批孩子轉。”在這些機構,管帶和學員的比例一般都在1:8以內,劉曉冰說,這么多的管帶是由我們的教育模式決定的,管帶要和學員同吃同住,保證一對一的溝通,針對每個人的特點進行個性化培養,人少了不行。“管帶往往很嚴厲,我們表現不好了往往會受到懲罰,每周的家信也要通過他們的審查才能寄出去,但是我們和管帶的交往特別多,這一點不像在學校里,往往只能跟著大部隊走,老師很難因為你個人的問題而停下來。”一位營員這樣評價自己每天幾乎只要一睜眼就要面對的人。
“沒有挨過戒尺,不是這里的小孩。”一位學員說起挨戒尺的事時顯得非常坦然。我們一般都挨過戒尺,頭一次感覺自己有點不服氣,但是事后想想自己確實做得不對,時間長了也不以為這是多大的事了。“管帶一般在用戒尺時先看看我們的手老還是手嫩,然后使用不同的戒尺,戒尺長短寬厚各有不同,有的就特別細、特別短、特別薄,但是疼痛差不多。”一位叫小朱的學員告訴記者。
戒尺雖然受到質疑,但是根據記者直接間接的調查,基本所有的機構都承認自己使用戒尺。向陽華北營的劉曉冰校長認為,有不少孩子剛來時桀驁不馴,正常的溝通也沒法進行,給這樣一批孩子戒尺懲戒應當說是必要的手段。廬山中心在回答家長咨詢時也明確告訴家長,這里實行戒律教育,他們認為人天生有惰性,必須靠紀律約束,強制的管理,所謂“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行跑掉”。
“我們管帶手里都有準,”劉曉冰強調,“打是一門藝術,不是瞎打,我們從來都是講究疏導要跟上,特別是剛到營地的孩子,往往我們‘收拾’了他一次,他就愿意和我們交流了。”她告訴記者,也許你們不太認可我們的教育方式,但這樣對孩子猛擊一掌,他往往就能更清楚地認識自己了。在太原,劉校長面對一位家長并不避諱曾經對孩子進行過懲戒,這位家長聽后非常坦然,他說該收拾一下就得收拾一下,只要能讓孩子轉過來,沒有問題。
當然,戒尺不是全部,這些機構非常重視激勵的作用。誰因為吃飯速度比原來加快了,發一張獎狀,孩子只要有了一個很小的進步,往往會被很快發現,并給予獎勵。“孩子們拿到獎狀可高興了,你別小看獎狀的作用,他們中的大多數在學校里一張獎狀也沒得過。”劉曉冰說這樣鼓勵他們同時是一個很好的教育固化方式,最起碼也可以幫助孩子把成績固化到目前的水平。在跟隨向陽華北營的幾天里,記者發現,這種賞識激勵教育應當說運用得相當多。
“你們好,離開訓練中心已有一個月了,我現在開始讀初三了。真沒想到,還能夠重新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這要是在半年前,真是不敢相象……您的學生龍龍。”這是廬山中心一名學員的來信,這樣的或家長或學員的來信在這幾家機構的網站上都可以讀到很多。向陽華北營校長劉曉冰說,收到這樣的來信總是讓她很高興,經過我們的轉化,孩子從迷惘中走出來了,變得能學習了,能和家長溝通了,這就是我們最大的成功。
成功率到底有多高,尚沒有哪家機構給出準確數字。但是,在廬山中心記者還是見到了一位特殊的學員——小張。這位河南少年去年讀初一下學期時開始“變壞”,和校外的一幫朋友認識后,打架、搶劫、飆車,就是不想學習的事,這下可把家長給愁壞了,經過多方打聽,送到了江蘇的一家機構,經過半年的訓練,孩子達到了出營條件。小張又能上學了,正當家長滿懷希望時,規矩了一個星期的他竟然可怕地復發了。“那幫朋友很快又找上門來,推不掉,我很快變得比以前更嚴重。”小張這樣自嘲。家長最終沒法,只好把他送到廬山中心來再試試。
在北京師范大學錢志亮教授看來,這類教育機構基本上是利用了情境阻隔的方式來完成對孩子不良行為、習慣等青少年發展問題的矯正,但是孩子是否能夠和原來的生活環境實現對接還需要檢驗。畢竟,孩子不可能長期呆在訓練營里,他們畢竟要在社會中成長。
作為矯正的失敗者,小張說除了自己原來的朋友不斷地來找,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那家訓練機構,學習興趣的問題沒有得到很好解決,回去重讀初一,一到教室,感覺看了書就想睡覺。在老師眼中就是留級生,與班級的感覺總是別別扭扭,自己的自信很快喪失。
“作為家長,我們雖然對孩子的教育沒了手段,但是把孩子送來是希望這里能夠把孩子給扭到正道上來,最終還是希望孩子能夠繼續學習。”其實,在許多家長心中,矯正是當下之急,讓孩子能夠繼續學習,長大能正常對接社會才是他們的最終心愿。
針對回歸問題,一位負責人認為,他們的轉化努力其實非常需要家長和社會的對接。“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孩子出現問題,家長往往是重要原因,把孩子送來后,家長應當好好地思考一下自己,是不是要及時地調整自己,如果還以老的辦法對待回來的孩子,我們的工作可能要大打折扣。”針對孩子回到原來環境,產生的復發現象,他建議家長最好能夠讓孩子適當遠離原來的生活環境,畢竟重新回到原來熟悉的圈子,孩子雖然有了一定的控制力,但是誘惑有時的確很大。
“我對家長有一個承諾,不放棄課本,不偏廢哪一方。考慮到學生學習能力很差,我把他們的學習全部歸零,開發了兩種教學方法。”針對孩子回去后的學習對接問題,廬山中心的湯瑞華稱他們堅決不放下課本,并且為此作了大量的努力,現在該中心和湖北黃岡中學合作,利用黃岡網校的資源給孩子們進行文化補習,并且和當地教育行政部門合作,由當地提供專業老師支持。湯瑞華說,非常希望能有一些社會機構在這方面給予他們支持,共同探索孩子和學校對接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