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05月15日 人民政協報
位于河北省高碑店市的白溝是“中國箱包之都”,這里每年生產箱包超過2億只。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2億只箱包有很多出自童工稚嫩的雙手——
今年五一前夕,本報收到了河南省洛陽市洛寧縣趙村鄉村民賈超民、張麥環發來的一份求救傳真。傳真上寫道:
“我們的孩子賈小峰(化名)、張小明(化名)和其他13個小孩,于2006年2月18日被河南省商丘市夏邑縣一村民騙到河北省高碑店市張六莊鄉的三個村民的家庭作坊里打工。孩子們還小,才十四、五歲,每天被迫工作十多個小時,受不了,偷偷打電話說想回家。我們知道后,從河南找到河北,想把孩子領走。但老板們就是不讓孩子走,還對我們惡語相加。作為家長,我們心急如焚。請救救孩子……”
這份傳真的最后還附有15個孩子(男孩8個,女孩7個)的姓名和年齡。其中13歲的兩人,14歲的三人,15歲的五人,16歲的五人。
為了進一步了解情況,本報記者與賈超民、張麥環取得了聯系,并將他們敘述的情況反映給河北省高碑店市有關部門,4月29日,在高碑店市委宣傳部以及張六莊鄉派出所的幫助下,賈超民終于接回了自己的兒子賈小峰,張麥環也領回了兒子張小明。但因種種原因,其他13個孩子仍然留在當地繼續打工。
當日,記者見到了賈小峰和張小明,這兩個農村少年頭發都是長長的,穿著拖鞋,拎著癟癟的行李包,神情茫然而疲憊,見到來接他們的親人,并沒表現出多么激動和高興。
張小明的父親說:兒子不想讀書,就讓他出去打工吧
張小明的父親張麥環對記者說,他兒子的生日是1991年農歷7月初三,算來還不滿15周歲,但兒子不愛讀書,去年上初三,剛上了三天就堅決不去學校了。“我們也沒辦法。今年春節后,村里來了個商丘人說可以介紹孩子們外出打工,我就讓兒子也去了。同去的這些孩子中,還有不少是兒子的同學。”
張麥環說的那個商丘人叫魏積安,據說他把孩子們帶到高碑店市張六莊鄉的三個村民家后,以男孩600元、女孩700元的價格向老板們收取了中介費。
正因為為每個孩子支付了高額的中介費,當賈超民、張麥環提出接孩子時,三個家庭作坊的老板都非常“氣憤”。“除了中介費、培訓費,我們還有買材料、買機器的費用,加起來得幾萬元,你們要想把孩子領走,得先賠償我們這些損失。”賈超民和張麥環對記者說,當他們想把孩子領回去的時候,老板們不但不給工資,還讓他們賠償“損失”。
“為什么不讓孩子先上個職業學校,學點本事,到了年齡再出來打工呢?”記者問。張麥環說,他們那里只有一所石油職高,但學費太高,要兩萬元,他們出不起。賈小峰的父親賈超民說,他們在農村得不到任何有關職業教育的信息。
對賈小峰的采訪記錄:我們只在農歷二月二休息過一天
賈小峰,男,據他自己說是生于1990年3月,剛年滿16周歲。
下面是記者對他的采訪記錄。
記者:你在誰家打工?老板家一共有多少個工人?從事什么工作?
賈小峰:我們老板姓艾,他家有十幾個工人,主要工作是用縫紉機匝包,是那種學生用的書包。
記者:你們每天工作多長時間?
賈小峰:上午7點到12點,下午1點到7點半,晚上8點到10點。后來實行“計件”,每天要匝100個包。
記者:按照一個正常的熟練工的速度,完成100個包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賈小峰:正常的晚上再多干1個小時就能干完了。
記者:就是說每天完成正常的“計件”工作量至少也得需要12個小時,那如果不完成呢,不想干那么多行不行?
賈小峰:那怎么行呢,不干這么多,老板該賠錢了。
記者:如果你們提前完成“計件”,是不是可以早點休息呢?
賈小峰:也不可以,還得干到10點。我們老板算不錯的了,張小明他們在趙XX家干活,每天差不多都得干到夜里12點。
記者:每天做工這么長時間,覺得累嗎?
賈小峰:當然累了,剛開始受不了,現在差不多了。
記者:有累哭的嗎?
賈小峰:有,有的是做不好被老板說哭的,還有太累了,晚上躺在床上哭的。
記者:男孩哭的多還是女孩哭的多?你哭過嗎?
賈小峰:都有。我也哭過。(不好意思地說)
記者:有生過病的嗎?
賈小峰:有。剛來的時候,可能因為吃不慣這里的飯,有個女孩暈倒過,她一病老板就對她特別好。
記者:我算了一下,你來這里打工有70多天,有過休息日嗎?
賈小峰:我們只休息過一天,是農歷二月二,當地風俗是這一天不能動針線。我們只在這一天沒有干活。其它的時候只有生病了才可以請假。我因為感冒請過一天假。
記者:你們來以后,老板跟你們簽過勞動合同嗎?和你們明確說過每月工資是多少了嗎?
賈小峰:合同沒簽過。工資說了,我們的保底工資是每月500元。到年底結清。平時有需要可以向老板提前要。
記者:你要過工資嗎?
賈小峰:要過,老板給了50元。
記者:你看你們都這么小,每天工作那么長時間,還不能按月領到工資,你有沒有意識到老板這么做是違法的?
賈小峰:沒想過。就是覺得太累,想回家。
(賈小峰的父親賈超民說,他曾兩次接到賈小峰偷偷打來的電話,說想回家。賈超民于是不顧一切地把孩子接回家。記者得知,老板并沒有給賈小峰結算工資,賈小峰干了整整70天只拿到了50元錢。)
張小明說:有時吃不飽飯,因為飯還沒吃完,就到干活時間了
相對張小明來說,賈小峰的工作還算“輕松”,所以賈小峰一再對記者說,他們的老板和老板娘“人挺好的”。
14歲的張小明還是滿臉稚氣,他向記者講述了他們的工作時間:每天早晨6點半起床,吃早飯。上午7點開始干活一直到12點半,下午1點到晚上8點15分,晚上8點半再干到夜里10點半。因為每天都有匝壞的包,返工、修理還得再加班1-2個小時。“我們最晚加班到夜里兩點多。”“平均每天也就睡五六個小時。” “有時吃不飽飯,因為經常還沒吃完飯,就又到干活時間了。”
即使吃了許多苦,張小明離開老板家的時候還是流了淚,記者問他為什么哭,他說:“就這么走了,覺得挺對不起老板的。”
“要不,再把你送回去。”張小明的父親心疼地開玩笑說。
“不回去。太累了。”
白溝的箱包與童工的手
賈小峰和張小明打工的地方臨近“中國箱包之都”——白溝,這是隸屬于河北省高碑店市的一個副縣級建制鎮。在白溝及周邊地區,加工箱包的家庭作坊比比皆是。
一份資料顯示:白溝每年生產箱包達2億只以上,箱包產業帶動周邊縣市50多個鄉鎮、30多萬人走上了致富之路。僅高碑店市就有8個鄉鎮,184個村街的2.2萬個農戶,依托白溝市場從事箱包加工及相關服務行業。調查顯示:2005年,白溝農民人均純收入6970元,平均戶有電話1.5部、彩電1.5臺、摩托車1輛、各種機動車0.8輛,全鎮存款余額15億元,基本達到了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平。
白溝的經濟發展是引人注目的。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這每年2億只的箱包又有多少是出自童工稚嫩的雙手和雇工們超強度的勞動。賈小峰和張小明說,他們在村子里到處都能看到像他們這樣大的外地農村孩子,這些人都是來這里打工的童工。
高碑店市一位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對記者坦言,雇用童工不僅在白溝地區,就是在全國都非常普遍。
對于雇用童工以及家庭作坊老板們種種違反勞動法的現象,當地人已經見怪不怪,熟視無睹。張六莊鄉一位政府工作人員竟然對記者這樣說:“勞動法是你們城里人的事,在我們農村不能全照著勞動法做,要不老板們還怎么掙錢。咱們不能只考慮勞動者的利益,更要維護本地老板們的利益,否則地方經濟還怎么發展。”
全國政協委員黃景鈞認為:
在現代國際社會和文明國家中,雇用童工被認為是落后野蠻的行為。禁止雇用童工,是法律規范和道德規范的共同要求,也是國際社會勞動立法的基本原則之一,各國法律均有禁止雇用童工的規定。我國法律也規定公民的最低就業年齡標準為16周歲。
我國于2002年12月1日頒布實施了新的《禁止使用童工規定》。該法規明確規定,禁止任何國家機關、社會團體、企事業單位、民辦非企業單位、個體工商戶等用人單位招用不滿16周歲的未成年人;禁止各種職業介紹機構以及其他單位和個人為未滿十六周歲的少年、兒童介紹職業。
然而,近些年來,非法雇用童工現象在一些地區和一些勞動密集型產業卻呈現出愈演愈烈之勢。這些童工多來自中部農村地區,如河南、湖南、湖北、江西等地。非法使用童工的企業大多數是家庭式作坊,很多是無證企業,利用自家或租用獨門獨戶的院子作為勞動場所,生產設備和生活條件都很差,勞動強度大,工作時間超長。這些企業大多對童工采取封閉式管理,平時童工無法出門,也沒時間出門,更不能和家人取得聯系。更為嚴重的是,一些在塑料、化工類小企業工作的孩子,因為身體沒有成熟和缺少抵抗力,有的中毒,有的身體致傷致殘,此類童工死亡事件也時有發生。
針對這一現象,全國政協委員黃景鈞認為,從立法角度看,我國目前禁止使用童工的法規是健全的。但為什么使用童工的現象仍屢禁不止?黃景鈞委員說,中國的童工現象反應了當今社會轉型期的深刻矛盾,資本家的天性就是獲取最大的利潤,有法不依、執法不嚴和違法成本的低廉是童工現象出現的“大環境”,而貧困以及教育的缺失、法治觀念的淡漠則是造成童工現象的根源。
對于如何整治非法使用童工現象,黃景鈞委員指出:首先,要加大法治力度,對非法使用童工行為堅決打擊。勞動、工商、公安、工會、婦聯等部門要聯合起來,對違法的業主、監護人、“中間人”進行綜合整治。其次,要對整個社會進行經常化的道德、法制教育。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要從根本上消除貧困,強化九年義務教育,完善職業教育。試想,一個生活富足的家庭,會讓自己的子女去做童工嗎?如果我們的教育制度的缺陷和嚴重的地區性的貧困面貌不能根本改觀,不能從源頭上消滅“童工”的來源,那么從工廠里被“解救”出來的兒童又該走向哪里呢?要杜絕童工現象,必須消滅地區性的貧窮,必須還窮人的孩子受教育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