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水妖/榮譽出品
李銀河女士開講座時，提了幾個觀點：“一夜情”是人的合法權利、“表兄妹結婚”如果志愿不生育，法律應該網開一面，這里且先不論觀點對錯——那是我另一篇雜文中將要詳細討論的，我只是詫異，一個學者提出了自己專業范圍里的結論，是職責所在，李銀河是個社會學學者，她的工作和職責就是研究人類的社會行為，并提出各種各樣的觀點。這一點，和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是一樣的：這是她的工作，如此而已。
與愛因斯坦同時代的佛洛伊德曾經很悲哀地說：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也不敢隨意置疑你的相對論，而就算是一個廚房主婦，也可以對我的精神分析法隨便抽上兩棍。
這恐怕就是人文學科的專家和理工科專家的區別了。研究聚已稀分子是安全的——不會有人認為你企圖和一堆分子發生性亂，研究生物遺傳學略有風險，以前曾經有美國科學家提出，人類是否花心是先天決定的，從基因鏈的某些特殊構成可以看出。提出該項理論，如果按照中國人的思維，或者會因此告他“基因”歧視，而且在美國司法中還挺有可能成立，幸而，美國人沒有這么糨糊，他們至少還知道，學者只是在做他的工作。所以這幾個基因學家還在繼續。
在中國有幾個詞是異常敏感的：女、性。沙漠里的人會幻聽到河流的聲音，極度壓抑的人群就會對被壓抑的事物異常關注，甚至可以從一篇雜文中讀出博起的快感來，從學者非常正統的闡述中讀出“淫亂”來，并且由此推論得出作者本人的道德水準的評估。這種糨糊思維曾被柏揚老人家大罵，不過沒有用，文化基因太深厚，從孔子開始，就是這么來的，一旦論戰不過，就罵別人是禽獸，洋洋然占據了道德制高點朝下開炮，這既不有利于真理產生，也不有利道德建設——但作為不太專業的論戰配角，他們只會這個，所以，也請觀眾諒解這種沒有專業精神的演出。
這還不是最壞的，學者允許民眾暫時不接受她的觀點，因為如果人人都能與她的思想力到達的坐標一致，那她也可以下崗了。
問題在于，有些文棍會跳出來，輪起大棒，這大棒通常是他從其他的學者那借來的，通常帶著狼牙，毫無道理地亂舞一通——他打不傷任何人，因為對手根本跟他不在一個場子里，那也不要緊，那不是為了打倒觀點，而是耍給天橋下的觀眾看的，上下左右三六套路一抖，總會有眼花繚亂看熱鬧的觀眾喊一聲：好~！
比如前天看到的郭松民抨擊李銀河女士的一文：《被“理性工具”纏繞的李銀河》，當然，為了把棍法耍漂亮了，他引用了馬克斯"韋伯的話——大段的引用——老實說，在我剛學著寫雜文的那會兒，我也老干這個，因為不拿點偉大學者的術語，總覺得底氣不足，總覺得技術含量就太低。后來我才明白，雜文不是論文，能把話由深里外淺說，那叫牛B，能把話由淺往深說，那叫SB。論文呢，則可以反推，我看到能從小切口進入，引申出專業分析的論文的學者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而那種研究著極高深的專業，最后研究來研究去，還是只得出一句非常沒有創意的結論的學者，比如我遇到過一個南京大學中文系博導，這位仁兄，在閑談中聽我提起“眼球經濟”——他楞著眼，很久不明白，問我說啥啥——我解釋了一通，他明白了，非常鄙視地說：現在有些學者就喜歡生造詞語，不學無術，這毫無意義！這事過去有三、四年了，每次想起來，我還是要噴血三升，至今還有點貧血。
所以我一看到郭先生引用的大段韋伯我就膩味，光看那段引文：“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這個廢物還幻想著它自己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我就想，這就是鎮元大仙的袖子，簡直可以籠罩乾坤，所有學者都可以列入其中，而真正的結果就是，除了可以籠住豬八戒這樣的傻瓜，孫猴子這個男一號卻被掛萬漏一。
接著，郭先生再援引韋伯更多大段文字——他引得極其專業，對此，我深表同情，我認為，這只有兩個可能，要么說明雜文的作者文字表現力不夠——還不會把高深的道理用淺顯的方式告訴大眾——要是做到了，他就是王小波了，第二個可能是，他想賣點狗皮膏藥，所以要盡可能地把觀眾忽悠得發暈。列維特就說：所謂“專家”，總是盡可能地用含糊、專業的詞語來掩蓋真正的信息，因為信息壟斷對他是有利的。醫生不會特別明白淺顯地告訴你你得了啥病，要是讓你啥都知道了，你就不會接受他開出全部的那些昂貴而可有可無的藥。
所以，我簡化了他引用的那段文字，韋伯的真正憂慮是：關于現代理性文明的發展方向，起初是將人性從宗教倫理學的禁欲解放出來，其后則有可能走向徹底為欲望服務的深淵，從一個極端到另個極端。
好比說，人類學會了使用電力，但過度濫用能源，則有可能會導致能源危機，能源危機的終極可能則會摧毀文明。這話沒什么錯的，但得看是對哪個國家的人說，韋伯是針對西方日益高度發展的理性文明說這句話的，美國佬的日常生活是以舒服個人為上，汽車都做得貪大求全，不考慮是否省油，這話對他們說，非常有必要。美國佬也從性解放走向回歸家庭，來回倒騰了幾個個兒了，縱欲也縱了，這話對他們說也合適。
但對中國不合適，中國人到底是理性過多還是理性多少？中國人的人欲到底是伸張過度還是壓抑過度？中國的學者到底是理性過頭了還是理性不足？
答案誰都知道。
所以，還是把這話留著吧，韋伯對電器用舊了就丟垃圾堆的美國人預言這話是正確的，但對還沒點上電燈的原始人說，這才是“沒有心肝”。
以前有些雜文家喜歡引用圣經，里面隨便拿句話出來就當棍子，現在圣經比較大眾了，連不少歌星影星都能時不時兒冒一句，所以他們就改引韋伯或者其他。這也算與時俱進。有一天遲早大家都會普及韋伯的，歷史的方向就是如此，韋爾斯曾說：政府當以普及民眾的學識與心智首要責任，惟有大眾越來越有理性和判斷力，才能越接近民主公正的理想國。
文棍毆打學者的好處是很顯然的，學者很少有能撒了歡引經據典再不帶臟字地罵人的，他們都非常老實，在自己的專業范圍里一個榔頭一個榔頭地敲釘子。而文棍不同，他和韋小寶一樣，什么武功招式都會一點兒，唬弄人也是他的拿手好戲，學者們是澄觀老和尚，光會練，不會說，因此，這顯然是不公平的決斗。如果王二在世，某些人未必這么放肆——李銀河的觀點會得到更為強大的話語支持，論耍棍子，誰也耍不過王二。
——好吧，如你所想，我之所以知道的這么清楚，因為我也是個文棍。
只是有一點不同，我不會要求去和澄觀決斗，一來我知道在他的專業方向里我內力差的太遠，二來，即使勝了，我也知道自己是靠欺詐贏得勝利。
我更喜歡和文棍過招。砰砰砰砰砰，實在，熱鬧，還能娛樂觀眾。
被“工具理性”纏繞的李銀河
李銀河博士是我敬重的學者，但近來她的觀點日趨極端，讓人很難茍同。比如日前她在南京的一次講座中，就連續拋出了一夜情“在道德上也完全沒有問題”論、“開淫亂Party”不違法論、“亂倫有理”論等觀點（7月23日《新快報》）。不僅現場聽眾大受刺激，連筆者看了報道之后，也覺得李博士此論未免太“沒有心肝”了。
說她的論點“沒有心肝”，不是罵人，而是因為這些論點讓我想起了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結尾處的一段話：“專家沒有靈魂，縱欲者沒有心肝：這個廢物還幻想著它自己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韋伯是在意識到“理性”可能給人類命運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時，作出這樣悲觀的預測的。
“理性”從來都是一個很正面的字眼，韋伯為什么會擔心它將把人類變成沒有“靈魂”和“心肝”的“廢物”呢？這是因為在韋伯看來，隨著“啟蒙”的展開，人類的“工具理性”將壓倒“價值理性”。也就是說，人類在日漸清醒的自我意識的驅使下，“理性”將越來越體現在如何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的欲望（不僅是性欲）方面，“工具”的意味越來越濃，而對于“善惡、是非”之類的道德價值，卻越來越不屑一顧。人類進入了一種人欲橫流的糟糕狀態，還以為“自己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
用韋伯的這個判斷來觀照李博士的論點，就會發現真是驚人的準確。比如李博士說：“對于一夜情的人，我給他們的建議只是做好防護措施，防止得病。”完全沒有道德的位置；再比如她主張：“開淫亂Party之類的，只要是出于自愿，就不違法。”仍然不提道德；而在亂倫的問題上，她更是直截了當地提出：“亂倫是不涉及道德方面的問題的。”總而言之，道德必須為欲望讓路。只要能夠“理性”地避免“性病”之類的后果，那么縱欲就是理直氣壯的。
但是，正如韋伯所預言的那樣：沉醉于“工具理性”將會使人類陷入“理性化的吊詭”，即“理性化卻導致了非理性的生活方式”。試想，假如我們真的按照李博士建議的那樣，按照“多邊愛情”、“聚眾淫亂”、“亂倫”等方式生活，我們不難想見由此帶來的諸如家庭解體、精神焦慮等方面的社會成本將會有多么大。更可怕的是，由于在這套“理性”的邏輯體系中，“欲望”被置于獨尊的地位，只要能夠滿足欲望就可以無所不為，不介意任何道德，那人們就很容易走上無惡不作的道路。
當然，李博士實際上也設置了一條道德門檻：“自愿”。但在中國的貧富分化嚴重的情況下，“自愿”其實已不能限制任何人：富人固然可以讓一切“不自愿”看上去都是“自愿”，而窮人則可能因為意識到只要“自愿”的話就連起碼的欲望都無法被滿足，也便只好突破“自愿”了。由于除此之外的道德門檻都已被拆除，所以除非能夠立刻織出一張在綿密和廣延方面都無所不包的法網，否則的話由此將釋放出怎樣激烈的社會沖突，同樣是不難想見的。
其實，李博士之所以能夠公開提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主張，也絕不是孤立的。這些年來，工具理性猖獗，價值理性衰微是社會上的一個普遍現象。大到一個官員，為積累政績而在征地、拆遷時侵犯弱勢群體的利益，小到飯館用“地溝油”炒菜給我們吃等，都屬于這類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已經陷入了韋伯所說的那種人類用“工具理性”為自己打造的“鐵籠”之中：在其中找不到意義和價值，也找不到安全。能夠找到的，只是疲憊的感官和永遠也無法被完全滿足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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