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傾城
七八歲的時候,我很喜歡恒生叔。他一頭怒張的鬈發,牛仔褲永遠是破的,看人注意,他微一提褲腳:“這是我上次去西藏的時候,青藏公路的車太顛簸了……”他舌燦蓮花,滔滔不絕給我講雪崩遇險、藏女奇緣、在無人區逃生的種種……
然而母親不過淡淡一笑:“恒生呀……”很快我知道了恒生叔的落魄。他在周末若無其事、仿佛偶遇地來蹭一頓飯,一邊吃一邊點評新聞聯播:“這地方我去過。”“這不就是那個誰誰誰嗎?我和他吃過飯。”他的聲音那么吵,越發襯出飯桌的死寂。我沒法不替他尷尬,低頭,筷子在碗底刮得刺耳,心里暗暗生氣:“你干嗎這樣?不吹牛你會死嗎?”小小年紀,就有偶像黃昏的絕望。
二十出頭,我在網上,愛上人兒一個。大吵小鬧之后,父母勉強同意我去北京看他,又緊急動員了一位在北京的親戚接應照料。
男子很秀美,看到我,十分驚喜,帶著我和親戚滿城轉,開口閉口:“正白、貝勒爺、我們家的……”親戚久居北京,大概聽慣了,只不言不語。東三環上堵得水泄不通,的士司機打個哈欠索性開始看報紙,秀美男子一指窗外:“看到那幢樓沒?是我幾個哥們兒攢的,都說他們弄不成,結果,嘿,弄成了……”我忍無可忍,大叫一聲:“師傅,我下車。”5月北京,柳絮風沙彌漫,讓我怔怔地睜不開眼,又一次,我仿佛置身于咸澀的苦海。
快三十,我沒想到還是嫁到了北京,先生是個誠篤男子,不愛打誑語。一次,和朋友同學聚會,帶上我,坐在人家豪華的私家花園里,有一只碧綠的鸚鵡在架上一會兒啄啄自己一會兒叫幾聲“你好”。我逗著那只鸚鵡,忽然聽見男人們熱烈的聊天里,也有自家先生的聲音:“TITLE(職位)……五十萬……小寶馬……”抬頭看見窗外的廣告牌:“CBD外圈,距國貿10分鐘車程。”當年那個秀美男子指的大廈正是國貿。我故作聽不見先生在說什么,對著初升的星空微微一笑。
到這個年紀,我略微了解一點人生,知道“完全沒有虛榮心的生活是不存在的。”男人們口舌上的一點兒輕狂,像孔雀翎梢上的閃光、香檳開瓶時“砰”的一聲、新車微微熏人的皮革味道,都是絕無需要而絕對必要的。男人,不過也是人,有人的軟弱、匱乏、無能為力。
男人的忽悠和吹吹牛,其實是對生活的投誠吧。因為他們嘴上的云山霧罩,有一半是出于自嘲,另一半才是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