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本報記者王海燕通訊員鄂一雄魏文濤
夜晚的宿舍樓里,高三學生殺死了前來查鋪的班主任。
驚魂未定的同學說,他一向斯文老實;破落的土磚房里,剝棉殼的父母問,我的孩子體貼懂事,他怎么會殺人?
家境貧困的他一心想上大學,因為,這是他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然而,他在求學路上屢次受挫,怨氣在心里悄悄積蓄著。
記者的調查,試圖還原一個在現實困境中掙扎的高中生,他最終破碎的大學夢。
晚上10時10分,喧鬧的宿舍樓漸漸安靜下來。二樓東頭高三(6)班的男生宿舍準時熄燈了。苦讀了一天的學生們,爬上各自的床鋪,準備就寢。班主任劉澤洪老師照例來查鋪,他推門進來:“人都到齊了沒有?”“齊了。”傳來室長的回答。“好,大家休息吧。”劉老師準備離去……
這是9月12日夜晚的湖北天門市育賢外國語學校。
然而,正在這平靜的一天就要結束的時候,一件令整個學校震顫不已的事情發生了。
“殺人啦!有人殺人啦!”高三(6)班的宿舍門被急促地打開,里面跑出人來,沿著樓梯上下一陣驚呼。左鄰右舍的查鋪老師和學生們紛紛涌了過來。劉老師渾身是血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誰也沒有料到,是一向斯文老實的學生徐超殺了他。
“前后就是幾分鐘的事情。”同寢室的同學小盧說。
目擊了整個過程的他告訴記者,殺人之前,徐超和劉老師發生了口角,他聽到了如下的對話:
徐超問:你是不是跟復讀班的老師講了我的壞話?要不然復讀班的老師怎么把我退回來了?
劉老師說:我沒有說你的壞話。你怎么說我說的呢?
徐:是校長說的。
劉:你去找校長。
“劉老師準備離去,徐超用手把劉老師的肩搭著,不讓走。劉老師把他推開,徐超就拿出什么東西來往劉老師身上亂捅。劉老師叫大家快找其他老師來,徐超喊‘誰敢出去,就殺死誰’。同學們都很害怕,只是不停地勸徐超別亂來。”仍在驚恐中的小盧回憶說。
但誰知,這場黑暗中的搏斗是如此堅決,等到室長喊來也在查鋪的其他老師時,劉澤洪已經倒在床上無法回應他人的呼喊。等到120趕來時,劉老師被證實已經死亡。
而徐超,舉起雙手說:我自首。他一直沒有離開宿舍,直到警方趕到才被帶走。他使用的只是一把水果刀。
“我的孩子怎么會殺人?”
事發之后的第三天中午,徐家夫婦才從鎮上的親戚那里聽說,一個學生殺死了老師,那個學生叫徐超。
徐超,19歲,天門市麻洋鎮徐廟村人。
出天門市區約40公里,徐廟村是江漢平原上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村莊。夜晚,在黑暗中穿過成片成片的棉花田,繞過一家家農戶遍地牛糞的后院,終于到達一棟破落的土磚房前,燈光昏黃,從塑料紙糊的窗戶透出來。村支書說,這就是徐超的家。屋內剛摘回來的棉花堆積如小山,徐元才、蔡月仙夫婦和兩個鄰居坐在棉花旁,一人一個小板凳,正專注地一顆一顆剝下黑色的棉殼,抽出白色的棉花。
在徐廟村的人眼里,徐超是個讓人喜愛的孩子。“在村里頭從來不干壞事”,不打架,不欺負別人,見到長輩總是主動點頭打招呼。鄰居們都喊他的小名“超超”。從照片上看,這個19歲的男孩帶著一副眼鏡,身高約170cm,斯斯文文的樣子。
事發之后的第三天中午,徐家夫婦才從鎮上的親戚那里聽說,一個學生殺死了老師,那個學生叫徐超。最開始,徐元才夫婦不相信,“莫搞錯了,我的孩子怎么會殺人?!”后來又得到更加詳細的消息,那個學生是育賢外國語學校高三(6)班的徐超,夫婦倆這才半信半疑,自己的孩子確實是那個班的。而記者的到來又讓他們更加相信,的確是他們家的徐超。
然而,在他們心中,與別人一樣充滿疑問,徐超為什么殺人?
想進復讀班
從今年高三開學的那天起,一心想上大學的徐超就在為轉入復讀班努力。“他在復讀班上了半天課,又被退回來了”
徐元才記得,出事前一天,9月11日中午時分,徐超從學校里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他告訴父親兩件事,一件是他已經到復讀班上課了,很高興;另一件是進復讀班要多交錢,他先借了同學500元做押金,讓家里籌錢,要盡快。“我知道他一直想轉班,轉成了,我們當然也高興。”徐元才說。但是,才短短一天時間,家里還沒有借到他要的錢,殺人事件就發生了。
天門市育賢外國語學校,當地人皆稱之“復讀中心”,是全市唯一招收高三復讀生的中學,其口號是“打造高考復讀的航空母艦”。雖然這是一所民辦學校,但是借助于它的合作方——當地的重點高中天門中學——的師資力量,它在最近幾年的高考中表現不錯。但這只發生在它的高三復讀班里,對于其他的應屆班來說,情況并非如此——不僅整體生源素質在全市處于后進,而且授課老師大部分是從社會招聘的教學經驗相對欠缺的代課老師。徐超所在的高三(6)班正是復讀中心里的這樣一個應屆班。他不止一次向同學抱怨老師的教學水平,連很少過問兒子學習情況的徐元才夫婦都知道,尤其是英語、化學兩科,他最為不滿。自認為基礎知識并不扎實的徐超,在期中、期末及屢次的月考中,總成績沒下過全班第五名,這使他更加懷疑,這也許是個“剃光頭”(意即高考全軍覆沒)的班。于是,從今年高三開學的那天起,一心想上大學的徐超就在為轉入復讀班努力。
但是,他的努力遭到了挫折。
“他在復讀班上了半天課,又被退回來了。”徐超的一位同班同學對記者說。至于原因,“可能是錢的問題”。據了解,除正常學費之外,育賢外國語學校復讀班還根據學生高考分數的不同收取數額不等的復讀費,以今年為例,學校劃定504分為界,504分以下的學生,每差1分按30元的標準交復讀費。而徐超提供的高考成績,僅有222分(今年7月,徐超報名參加了高考,他當時只是一個高二學生,只考了三門就中途退出。)。這就意味著他想進復讀班的話,必須再交8000余元的復讀費。
無論是學校還是徐超本人,也許都知道,徐家交不起這筆錢。
打給彭菊秀的電話是在同一天(9月11日)的晚些時候。那時,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他在復讀班里板凳還沒坐熱,僅半天功夫就又回到了原來的應屆班。
彭菊秀,天門皂市中學英語老師。在轉學去育賢外國語學校之前,徐超曾是她班上的學生,對她頗為信任。她很詫異當年的學生會突然打來電話。“他說,彭老師,我心里蠻不舒服。”彭菊秀回想當時的情景說。問怎么回事?徐超告訴她,他在育賢被復讀班回絕了,跟他一起的幾個同學都進了復讀班,就是他沒被接收。他還說,他不想在那個學校讀了。彭老師馬上意識到,徐超給她打電話的目的也許是想試探一下回皂市中學的可能性。但是彭老師委婉地告訴他,最好還是不要回這里來,在育賢繼續讀下去,哪里都能出人頭地。
希望又一次落空。只有徐超自己知道,這一天之中他的心情是如何起伏不平。
第二天夜晚,發生了開頭的那一幕。
值得一提的是,對文章開頭的那場師生對話,育賢外國語學校一位自稱熟悉內情的學生做了如下補充:劉澤洪老師查完鋪正要離開的時候,看到了徐超。他說:咦,徐超,你不是去了復讀班嗎?怎么還在這里睡?心情不好的徐超從這句話里聽出了譏諷的味道,被激怒之后,質問老師是否說了他壞話。然后,發生了搏斗和兇殺。
“他的心里有怨氣”
收到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的徐超最終選擇了可以對優等生免學費的普通高中。因為一次被打事件,他的學習退步了
“他的心里有怨氣,這怨氣沒有得到排解,反而越積越多,最后就成了一觸即發的火藥桶,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彭菊秀惋惜地說。
怨氣不是一天形成的。徐超的怨氣其實早在三年前就積下了。
2003年,徐超從家鄉的麻洋鎮中學初中畢業,中考總分581,全班第五名。與全國很多地方的教育系統一樣,天門市的高中招生也實行優錄制。按照規定的分數線,全市中考成績最好的學生錄取到“第一重點”天門中學,次好的學生錄取到“第二重點”實驗高中,差一點的學生則分散到除“重點”之外的其他近十所普通高中里就讀。應該說,這一畸形的“向分看齊”的制度對徐超這樣的學生是有利的,因為他名正言順地收到了“第二重點”實驗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大學已經遙遙在望了。然而,貧困的家境使他的人生道路在這里拐了一個彎。
他最終去了離家70余公里的皂市中學。皂市中學是一所鄉鎮級的普通高中,為了吸引優質生源,出臺了一個優待政策:凡是被本市重點高中錄取的學生,轉讀皂市高中,三年學費全免,并免除一年生活費。該校甚至派出游說隊伍,在中考成績放榜之后登門造訪目標學生本人和家屬。那一年的徐超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殺人的消息傳來之后,這幾天徐家人都在思前想后地找原因,最后把源頭歸結到在皂市中學發生的一件被打事件上。經過家人轉述的事情經過大致是這樣的:高一開學沒多久,一個敲詐小團伙盯上了外地來的優等生徐超。有一天教室里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一個張姓學生進來找他要錢,徐超沒給,對方便“啪啪”扇了他兩個大耳光。之后還有一次,他將徐超堵在廁所里,警告他“小心點”。
徐元才夫婦一年間眼睜睜地看著兒子的學習成績從優等降到差等,卻一直不知道原因。直到一年過去了,徐元才有一次為一件小事痛罵兒子“沒出息”時,徐超才哭著向他訴說了這一被打遭遇。“他說他從那以后整天擔驚受怕,覺得受了羞辱,不敢對老師說也不敢對同學說,根本無心學習,甚至都不想讀了。”徐元才對記者說。
“如果事情一發生他就來找我談談,或許早就解決問題了。”彭菊秀老師證實說,事實上后來的調查表明,這名張姓學生不止向徐超一人動過手,全校有近十名學生受到了他的騷擾。但是性格內向的徐超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學校也只是在徐超的家人前來投訴之后才獲知此事,并著手解決。但徐超心里的結未能打開,他甚至悄悄地蓄謀報復。
報復發生在三年之后。今年高考期間,已經轉學至育賢外國語學校的徐超碰巧和曾經扇他耳光的張姓學生在同一考點參加高考。“徐超找到這個同學,用磚頭砸他的頭,打出血來了;這個同學回腳踢他,徐超亮出刀子,他害怕,跑了,才沒有發生更大的危險。”擔任著皂市中學政教處副主任的彭菊秀老師掌握的情況顯示,這一次是徐超主動挑釁。從這件事情上彭菊秀分析,徐超心里也許一直在積怨,幾年都沒有放下。
“他太想上大學了”
沒有人強迫過徐超必須上大學,但是現實告訴他,像他這樣的農村孩子,如果上不了大學就只有務農和打工兩條路
與怨氣交織在一起的是對家境貧困的無奈和對“大學夢”的強烈向往。
在母親蔡月仙看來,徐超是個體貼的孩子。初中畢業的那年暑假,有一次徐超很認真地跟她說:媽媽,我高中讀快一點,爭取兩年就讀完,這樣,就少交一年的學費。蔡月仙笑笑說,好啊。心里覺得好欣慰。那時的徐家,其窘迫可想而知。徐元才做了十幾年的油漆工,健康受損突然發生胃出血,花了一萬多塊錢搶救過來之后幾乎成了一個“廢人”,不僅做不來農活,而且生命也得靠藥物維持;蔡月仙在家守著幾畝稅費比收入還高的田地養家糊口;比徐超大兩歲的哥哥主動提出“把書讓給弟弟讀”,只身去了北京,在一家制衣廠打工。
徐超的“體貼”最后體現在同意去上免費的皂市中學上。“他開始很猶豫,“畢竟,這是舍近求遠,舍優求劣之舉”,徐超的伯父徐登高回憶說。但是,高中一年的學費加生活費要四五千塊,如果能省掉的話家里就少了一筆不小的負擔。徐超理解了這一點,于是悄悄收起了重點中學的錄取通知書。不過現在,當初主要決策人之一的徐登高為此深深懊悔,“走錯了一步棋啊,不該去皂市”。
“徐超不是一個絕頂優秀的學生,但他肯定是一個努力向上的學生。”徐超的初中班主任萬雄波說。在他的印象里,初中階段的徐超是一副典型的農家子弟樸素形象,無論天涼還是天熱,似乎總是穿著一件長袖的白色的確良襯衣,一雙黑色棉布鞋,藍色和灰色的褲子輪流換,沉默寡言,奔波在教室和寢室之間,上自習最早一個到最晚一個離開。“他最大的特點就是勤奮,英語第一總分前五,”萬雄波說,因此“他是被當作尖子生來對待的,大家都覺得他是上大學的苗子”。
而徐超自己,也許從這時候起就認真地計劃著“上大學”這個目標。在皂市中學發生被打事件之后,他的成績下滑很多,升到高二的時候,他感到已經跟不上課程了。于是,他向學校申請,重回高一復讀。“他這樣做也是想把基礎打扎實點。”熟悉情況的彭菊秀老師說。但是被打的陰影始終揮之不去,而且因為學習退步學校一度要求他補交學費,為了安心學習他要求轉學到了育賢外國語學校(學費相當)。在那里,他發現自己所在的應屆班教學質量不佳,又開始謀求轉班,到師資力量比較強的復讀班。不過,他最后沒有成功。
“這個孩子,他就是太想上大學了。”雙眼紅腫著的蔡月仙說。沒有人強迫過徐超必須上大學,但是現實告訴他,像他這樣的農村孩子面前的人生道路非常狹窄,如果上不了大學就只有務農和打工兩條路。
去年暑假,徐超去了一趟溫州,他想去掙點錢交學費。但是在那里,沒有關系沒有文憑,他只找到了搬運工的臨時苦力活,沒掙到錢反而倒貼了路費。“回家之前,他給我打電話,說,媽媽,我想到要回來上學了,心里一喜!”蔡月仙回憶說,徐超在外面吃了這個苦頭之后似乎更加相信,上大學才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
夢見“他走投無路了”
徐超留在家里的唯一讀物是一本過期的《遼寧青年》。在一篇題為“總有一條路是屬于你的”文章上,有一道明顯的折痕
“就是窮才把他搞成這樣。”徐廟村村支書徐木州,按輩分來算是徐超的叔爹,他抽一口煙,瞇起眼睛說,“你看看,別人家都建樓房了,就他家,還是平房,什么都沒有,還有一個病人,拿什么讀書?”在他眼里,是困窘的家境使得徐超在求學路上屢次受挫,最終釀成了悲劇。
一個月前,蔡月仙做了一個夢。夢中,她見到她的兩個兒子被人拼命追趕,走投無路之下,兩個人最后跳進了水里。如今,蔡月仙絮絮叨叨不停地提起這個夢。如果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一個前兆的話,她相信這個夢就是。“這是老天爺托夢來告訴我,我早就知道,要出事了。”說完,嚎啕大哭起來。通紅的眼睛,再一次蓄滿淚水。
一家人當中,徐超跟母親的感情最好。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外出打工,在武漢、南京等地流轉,很少回家。徐超從小和母親、哥哥生活在一起。夏天的時候田里插秧,秋天的時候地里栽油菜,鄰居們看到的總是一家三口人一起去干農活的場景。家里分到的田地,在數里之外。從四歲的時候開始,徐超就學會了做飯,每天午飯做好以后,他都要跑一個多小時的路,送到田間給母親吃。有一天,蔡月仙早一點回來,進門看到的是,兒子把一鍋粥盛在洗臉盆里,放在地上,自己趴在一旁,呼哧呼哧地朝里吹氣。問兒子在干嗎?徐超回答“讓粥涼得快點,媽媽吃不燙到”。
但這種場景也許再也見不到了。蔡月仙一個人躲進內屋,往一只蛇皮袋子里裝著厚厚的棉絮和衣服,準備第二天送到看守所,一邊裝一邊抽泣,“我的兒子現在在看守所里受凍啊。”
準備一起送去的還有一本過期的《遼寧青年》雜志。這是徐超留在家里的唯一讀物。在一篇題為“總有一條路是屬于你的”文章上,有一道明顯的折痕。曾經讀過這本雜志的徐超也許也在考慮著自己的路在哪里的問題。但是這些,記者不得而知,因為目前的徐超被關押在看守所,連他的父母都未準見面。只是,聽到看守所的民警在嘆息:不錯的孩子啊,太可惜了!(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