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90后”農民工不堪壓力相約自殺
本報記者 田國壘攝
這幾天,阿友(化名)的QQ簽名一直是:“身上的皮肉之痛怎么比得過內心的痛”。
這是因為,在半個月前,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死亡。
阿友被搶救過來了,而陳建和星子卻永遠長眠。家人問阿友為何做傻事,他的回答很簡單:“好累,活著沒意思,不想活了。”
相約自殺
臺州市椒江區葭芷大轉盤的中心花園是附近居民常去的休閑場所。天氣好的晚上,一般會有上百人在大轉盤跳舞、遛狗、散步。
出事前,阿友、陳建和星子也喜歡坐在這里聊天,但一般都是在深夜。
“先是陳建,后是星子,然后再是我。”阿友說,加入死亡約定他是自愿的。
當天下午5點22分,阿友從網吧出來時更新了QQ簽名:“自殺式告終……”
上網出來,三人發現身上還有幾十元錢沒用完,認為錢不花掉死了就浪費了,就網吧外的小攤買了五瓶啤酒,一瓶二鍋頭。“陳建說喝了酒才能壯膽,白酒我沒喝,他們喝了一點兒。”
他們開始約定跳樓,最好是“大樓,要死得轟轟烈烈”,還打算買一條麻繩把彼此的腿綁在一起,這樣就不怕有人不敢跳了。
但當晚他們沒找到上天臺的樓梯,爬到4樓,上不了5樓,正打算放棄時,星子說自己家里有藥,三人臨時決定服藥自殺。
晚上10點多,阿友三人來到大轉盤。星子從家里帶來了一袋可以致死的化學防腐劑——亞硝酸鈉,帶著酒氣的三個人用從附近公廁接來的自來水有次序地服下毒,“沒有一點猶豫”。
三個人靜靜地躺在草坪上等待死亡,此時草坪外的空地上,還有不少人在跳舞或遛彎兒,轉盤外的行車道上車流滾滾。
不一會兒,毒性開始發作,痛苦開始在軀體內蔓延,意識還算清醒的阿友撥通了120急救電話。
急救車很快開到了大轉盤。趕到現場的出診醫生發現陳建瞳孔已經放大,心跳停止,星子和阿友被送到醫院急救,但最終活過來的只有阿友一個人。
“哥、星子,你們快回來,別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深夜誰陪我到大轉盤談心!”這是阿友被救活后更新的第一個QQ簽名。阿友現在不愿回家,暫住在親戚家,每天泡在網上,對任何人都很少說話,包括他的母親。
在阿友看來,他的世界只有陳建和星子能懂,這緣于他們三人出身和經歷的相似:跟隨父母在臺州生活、年少輟學、希望過上像城里人那樣的生活但在現實中屢屢碰壁,缺乏來自家庭的支持和關懷。
父母忙于生計,沒時間跟孩子溝通
臺州地處沿海,加工貿易企業眾多,當地有很多富人。一名出租車司機驕傲地對記者稱:“在臺州開寶馬奔馳的人比開桑塔納的都多。”
與之相對應的是更為龐大的外來務工人員。數據顯示,近年臺州市的流動人口每年以20%左右的速度遞增,2007年全市登記發證的流動人口總數近110萬人,加上尚未登記的,實際流動人口總量超過150萬人,占全市常住人口1/4以上。
寶馬奔馳和繁華的市區與阿友們無關,離他們租住地很近的一條名為葭芷街的地方才是他們的活動場所。出事之前,陳建、星子和阿友留著長發、貼著紋身,經常穿梭在這條街道上。
這條不足
一名在葭芷街上的理發店做了四年洗頭工的安徽小伙兒稱,在這條街附近居住和做營生的人超過八成都是外地的,“本地人沒有人會來這個窮地方”。
夜幕降臨,葭芷街就用低矮亂扯的電燈照亮,每隔幾步,就有賣光碟,攤位上擺滿了貼著色情封面的光盤,打扮時髦的外地年輕人開始三五成群地在洗發店、網吧、游戲廳和臺球廳里享受他們的夜生活。
阿友的爸爸前幾年一直沒有工作,經常在外面打牌喝酒,最近才開始打零工,相當長的時間里全家僅靠媽媽踩縫紉機維持生活;陳建的爸爸在船廠是個小包工頭,媽媽蹬三輪車;而星子的爸媽則在葭芷街上擺攤賣豬頭肉。
迫于生活壓力,三人的父母都在連軸轉地掙錢,雖然生活在一起,但親情比較淡漠,他們與孩子間的溝通都非常少。
與星子家相鄰租住的一位鄰居稱:“他爸爸有時候會把他鎖在屋里,一關就是好幾天,但趁家里沒人時,他的朋友就過來把門鎖撬開將他放出來繼續去玩。”
自殺時,星子手中的亞硝酸鈉是從家里拿來的。當晚10點多,星子突然回家向母親索要存放肉制品房間的鑰匙,這并沒有引起他父母的警惕。
阿友稱,星子現在的父親是繼父,以前經常打罵星子。星子家的鄰居也稱,他們家對星子的死并不感到悲傷,直到現在,星子的骨灰盒還放出租房的角落里,“他們說什么時候回家了再把骨灰盒帶回去”。
阿友的母親羅某坦言,她和阿友的父親都在外面打工,每天早出晚歸,幾乎沒有時間跟孩子溝通,孩子有什么想法也從不告訴他們。
在最底層打工
阿友2007年開始打工,2009年時曾被家人強行送到山東打工,但他非常抵觸,沒過多久就又回到臺州。
后來,阿友在臺州的一家KTV當服務生,這份工作是家人花了1000多元錢托關系給他找的。可阿友說這份工作他并不喜歡,只是為了“尊重爸爸的決定才去的”。阿友的爸爸曾交代阿友要“放開一點、嘴巴會說一點”,但這些圓滑的東西顯然不是性格“誠實謙虛”的阿友能做到的,僅兩個月,阿友就辭掉了KTV的工作。
阿友也曾為了學理發到理發店里做洗頭工。一開始,阿友還興奮地邀請QQ好友來店里洗頭,但后來經常“洗頭洗到麻木”,他所在的理發店每天最少要洗500個頭,但店里只有3個洗頭工,阿友一個人每天最少要洗100個頭。
不到半個月,他的雙手就裂口了,QQ簽名也改成了:“一個頭,兩個大”。
“到底學美發是對還是錯,好擔心自己把時間浪費了又沒學好。”阿友經常為自己作出的選擇獨自苦惱。
而這個時候,能理解和安慰他的只有陳建和星子。星子曾以一個美好的愿望鼓勵阿友:你要好好學美發,以后回到四川,哥開個小飯店,你開個美發店,你肚子餓了就到哥這里免費吃飯,哥也可以到你那里免費洗頭。可僅過了一個多月,阿友就離開了理發店。
陳建和星子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兒去,相約自殺前,陳建正在學廚藝,星子在送外賣。
回不去農村也融不進城市
阿友QQ空間的相冊里保存三人的合影。三人都是白凈的皮膚,略顯稚嫩的臉龐,而且都留著爆炸蓬松的發型,劉海垂遮到一邊臉頰。
像城里人一樣,阿友是個特別注意外在形象、非常愛美的男孩兒。
阿友曾經有點兒胖,但為了保持好身材,他每天只吃一個蘋果、一個饅頭,并堅持跑步,兩個月下來體重減輕了
到KTV工作時,老板讓阿友將長頭發剪掉,留成平頭,這一要求讓阿友感到很痛苦,他在QQ空間中寫道:“
翻開阿友QQ空間,相冊中幾乎所有照片都是他和陳建、星子的視頻截圖。上網聊天是他們最主要的休閑活動,他們也會通過網絡尋找感情慰藉以填補現實生活的空虛和不如意。
阿友有過網戀并又失戀的經歷,感情受挫的阿友在QQ空間上曾寫道:“整天想愛情的人會痛苦,想面包的人會辛苦,什么都不想的人會一無所有。”
陳建也是如此,他和一名女孩兒交往了一段時間后發現這名女孩兒是個發廊女,而且這名女孩兒的姐姐也是“出來混的”。
阿友說:“其實在外面混,都是被逼出來的,女人對我來說不重要,在我眼里只有兄弟。”
三人渴望“混”成像城里人一樣的瀟灑。阿友理發店的同事說,阿友頭腦聰明,自尊心很強,不喜歡被呼來喚去,喜歡抽煙上網,每次出去玩,會把頭發吹得很漂亮,偶爾也會打車。
但瀟灑是需要金錢支撐的。因為自己沒有好工作掙不到什么錢,阿友他們就管家里要,但父母舍不得將辛苦打工掙來的錢讓他們拿去消費,希望存錢為他們蓋房子、討老婆。“經常因為錢和家人鬧情緒。”阿友說。
阿友也曾試圖回四川老家生活,但僅生活了兩個月,外婆就讓他回臺州,“怕我在家里出了事,不好跟我父母交代。”
在臺州生活了9年,雖然阿友無法像臺州當地人一樣的生活,但這座城市已深深地在他心中留下印記。去年阿友離開臺州到山東工作時曾這樣動情地寫道:
“站在馬路邊,最后一次環視街道兩邊的建筑物,心里酸酸的,看到街上每一個人都覺得像親人。我知道這一次離開就不知道還有沒有可能再一次踏上這座呆了好幾年的城市。打電話給朋友告別,說好不哭的,眼淚還是掉下了。9年里我在那座城市種下太多的思念,不管人或物都已牢牢印在心里,而現在我又到了另外一座城市……總是不停地更換生存地點,不停地認識新人,不停地放棄一些朋友。即便我不是太樂意,卻也不得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