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20多年民工潮忽略留守兒童
2012-02-14
在湖南省鳳凰縣山江鎮稼賢村小學,一名小學生課堂上認真聽課。這間教室里的大多數孩子,因為父母在外地打工,改由祖父母“隔代帶養”。教室里甚至有個女孩帶著未入學的妹妹來上學。稼賢小學的96名學生中約有80%屬于此類兒童。據官方統計,鳳凰縣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中,留守學生超過了一半。一位當地教師說:“他們必須學著自己長大。”
留守一代,不應成為被甩脫的一代
20多年前,本報記者解海龍拍攝的那張《我要上學》的照片,觸動了無數人的心靈。照片中小女孩那雙充滿求知渴望的大眼睛,成了反映那個時代“失學兒童”的沉重符號,后來成為“希望工程”的象征。
20多年后的今天,當年的大眼睛已經成為都市女白領,失學也幾乎成為歷史??僧斘覀冏哌^鄉村的教室,依然會看到無數雙這樣的“大眼睛”。時過境遷,人們能讀懂他們與20年前完全不同的憂傷――對親情的渴望,對孤獨的恐懼,因為缺乏父母的關懷而產生的對“被留守”的失落感和焦慮感。憂傷的大眼睛中,充滿困惑與茫然。
在與留守兒童相關的新聞中,有太多讓人無法承受的傷痛:2011年全國發生數十起重大校車事故,其中大多數發生在外出打工人群密集的縣鄉,而受害者多為留守兒童;安徽太湖一名12歲的少年在祠堂邊自縊身亡,留下遺書稱想念外出打工的父母,自縊前曾深情地吻別陪伴自己的爺爺。這些碎片化的悲劇,只是中國5800萬留守兒童的一個側面。
留守一代,不應成為被甩脫的一代。
父母為孩子外出打工,可孩子卻因他們外出而成為問題
中國的問題,最牽動人心的總在這個國家最柔弱、最貧瘠的地方――農村;而農村中最柔弱、最牽掛人心的地方,當下無疑集中在留守兒童這個群體。因為孩子是我們最脆弱的神經,因為農村的所有問題,最終都會折射到孩子身上:因為貧困而失學;因為不平等,他們身上被打上了一個可能影響他們一生的標簽:留守兒童。
人們可以容忍貧窮,但無法容忍失去脫貧的希望,讓貧窮在代際間傳遞――鄉村那些可敬的父輩,本想通過自己在城市的打工奮斗,盡可能給自己的后代創造一個好的學習成長環境,讓他們可以不必重復自己這代人的命運。可當他們在城市勞累一年回家后卻心碎地發現:他們打工所獲得的,遠遠無法彌補他們的離開給留守在家的孩子帶來的傷害。他們的痛心在于:他們為了解決孩子的問題而外出打工,可孩子卻因為他們的外出而成為問題。
這不是一兩個農村家庭的問題,而是中國農村在這個改革時代的體制性縮影。留守兒童的問題,遠比輿論看到和想象的更加嚴重,因為留守孩子的心靈創傷我們是看不到的??蓛H僅看得見的那種傷害,就足以讓人觸目驚心。去年中秋節,有媒體曾尋訪過廣西一個叫溫江的小村,這個人數不到3000人的村子,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而在出去打工的青壯年里卻有100多人因搶劫而被抓。你能聽到村里人這樣介紹:這是阿顯家,這是阿山家,他們都在服刑,一個死緩,另一個被判15年。
他們這一代年輕人,可以說是中國第一代留守兒童,因留守而缺少關愛、缺少教育??膳碌倪@又是一個惡性循環,被留守的他們帶著問題出去了,留下了“沒有二十歲”的鄉村,他們留下的孩子又重復著他們的故事。循環的不僅是貧窮,更有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一些孩子沉淪的命運。
客觀地說,留守,還是比較中性的說法。很多時候,“被留守”實際就是“被甩脫”。不是父母甩下了他們,而是這個時代轟隆隆的列車正在無情地甩下農村,農村為了追趕上發展的步伐,又無奈地在甩下了他們的孩子。農村孩子“被留守”的個人命運,其實正是農村被甩脫的時代命運。
20多年前,當民工潮在中國興起的時候,面對大規模遷徙涌進城市的打工一族,無論是專家,還是作家、記者、詩人,都曾用抒情的筆調歌頌著這場高歌猛進的社會革命,都把農民到城市打工看作是農村擺脫固有命運、城市解決勞動力問題的一個機會。于是就有了電視劇《外來妹》的浪漫敘事,有了打工文學的奮斗抒情。然而很少有人會想到留守兒童的問題,甚至連打工者自己都不曾想到,問題會如此嚴重。
這種疏忽不是偶然的,而是在“以城市為中心”的制度架構和發展思維下的必然結果。在這樣的架構中,城市是中心,農村是城市的邊緣和附庸,農民進城打工是為了城市的建設,他們是城市建設的工具,他們是到城市尋找賺錢機會――在這種“城市中心論”下,城市人自然只會自私地想到農民進城給城市帶來的問題,而沒有將鄉村當作一個平等的主體,更忽略了背井離鄉給鄉村造成的真空。所以,“留守兒童”是在沒有任何防范的情況下,出現問題后,被人們突然發現的。
其實從農民進城打工那一天起,留守兒童就已經成為問題。可包括農民工自己在內的每個人都沉浸于“打工賺錢”、“既掙了票子,又換了腦子”的功利想象中,都停留于“進城打工每年可往家里寄多少錢”的經濟算術中,將目光聚焦于城市,集體忽略了鄉村自身的問題。今天驀然回首,人們突然發現一個空心化的農村,一個沉重的留守現象。
這也是以“城市為中心”的發展必然造成的結果。農民背井離鄉是農村嚴重落后、農業嚴重落后無法生存的被迫選擇,出外打工是唯一出路――民工潮現象實際上是我們的農村改革陷入停滯的反映。農民只能拋棄農村而向城市尋求發展的機會,農村被甩脫,留守也就成了一個必然的后果。正因為必然,更讓人感覺無比沉重。
家庭,本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完滿的生活需要完整的家庭??杉彼俚某鞘谢M程,二元結構下看得見的城鄉不平等,掠奪著鄉村的資源,將鄉村的一切城市可利用的資源都無情地卷入城市:青壯勞力到城市打工,年輕人讀大學跳出農門,農村成為城市的勞動力基地――自然就有了農村的空心化。一個嚴重的結果就是,農村本來完整的家庭,被城市的這種資源吮吸得支離破碎,夫妻分離,父子分離,親情疏離。留守兒童問題,就是這種農村碎片化的殘酷表現。
繼續“以城市中心”,留守問題必無解
農民工集體外出,造成了一個巨大的留守兒童群體,并成為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梢愿杏X到,一些農民工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近年來越來越嚴重的民工荒,某種程度上就是這種意識的體現。為什么連高工資、高福利都吸引不了農民工呢?記者走訪河南、安徽發現,留守兒童問題是許多農民工不愿再外出的主因。孩子長期親情缺失,已引起在外務工的農民工的嚴重關切。
提到發達地區的民工荒,專家分析原因,總會把“工資過低”、“工作環境太差”放到最重要的位置,甚至作為民工荒惟一的原因。于是,開出的藥方無非是“提高工資和改善條件吸引農民工”等等。
這樣的分析雖站在農民工的立場上,邏輯卻是以城市為中心。這種分析隱含著兩個邏輯:第一,農民天生就是為城市提供勞動力的,作為城市邊緣的農村,會源源不斷地為城市輸送勞動力;第二,農民工是純粹的經濟人,他們只受高工資的驅使。
農民工對留守兒童的嚴重關切,給那些習慣“以城市為中心”來看待民工荒問題的人提了個醒:不要總是站在城市人的立場來看待農民工,不要總以城市為中心,把農民工視作一個“為城市提供勞動力”的外來者,而要進入他們的生活世界,那樣才能切身體驗到他們的愛與痛。不要那么急于去“解決”民工荒,他們需要喘息,需要思考留守兒童的問題。留守兒童問題遠比民工荒重要得多,很多東西是城市無法給予他們的。
停留于“城市中心”的發展思維中,留守兒童的問題必然是無解的――因為無法回避這種兩難:進城打工,必然會留下孩子;而為了孩子,就無法進城打工。留守,于是就成為城市化必然要付出的代價,改革必有的陣痛。只有超越“城市中心”,將農村置于與城市平等的發展位置,平等地尊重農民的權利,留守兒童問題才能得到制度性的緩解。
無論何種問題,似乎一提到體制,就意味著“遙遙無期”,甚至“無法解決”。可留守兒童的問題,真的無法繞過“城市中心主義”的體制問題。當然,體制不是一個卸責的筐,我們不能再把問題推給一個抽象的體制之后就轉過身去了,體制堅冰需要自上而下頂層設計的漸進融化,對留守兒童具體的關懷更要同步進行。輸入地政府需要將農民工子女的教育問題提上日程,輸出地政府需要窮盡自身的努力給留守的孩子更多的關懷。當然,如果農民工的收入有充分保障,也無須父母同時外出打工,留守的問題也將大為緩解。
留守兒童的問題,關系到中國的前途――中國的城市化雖然發展迅猛,可多數人仍生活在農村,多數孩子的身上仍貼著農村的標簽,很難寄望“草樣年華”中留守的一代,是有夢的一代。少年強則中國強,少年智則中國智,而沒有了夢想的5800萬“被留守”的孩子,如何撐起一個強大的中國?專家言論并非聳人聽聞:如果無視留守兒童,我們將迎來情感殘缺、社會和家庭責任冷漠甚至充滿反社會傾向的一代。
與此同時,留守兒童的問題,也考驗著一個社會的良心。因為,他們雖然人數巨大,但他們力量微弱,他們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寄望于別人的改變。很多人雖然意識到留守兒童問題的嚴重,卻缺乏切身體驗,留守的生活離他們很遠。越是這樣,越考驗著社會的良心,一個健康的社會無法甩下那貧瘠凋敝的一大半而獨自高歌猛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