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農民工邊賣菜邊寫家史
2012年9月12日
每天早上,40歲的姚啟中蹬自行車近8公里,到達北京西城的菜市場,從撿來的毯子底下翻出姜,擺好,然后翻出一個磨得掉皮的筆記本,這個在北京賣了15年菜的男人開始了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寫文章。
趕早市的人看著這個不吆喝的小攤販,笑他:“你是不是在底下搗弄‘反革命’呢!”、“你個賣菜的賣一稱記一稱,是不是回去和媳婦交賬?”
這時候,旁邊賣菜的同行總會嘻嘻哈哈地搶著替他回答:“搞創作呢,寫劇本!”
“邊賣菜邊寫文,70后家史。”姚啟中在筆記本扉頁上,用藍色水彩筆大大地寫著。破爛的封面用捆綁青菜的藍色膠帶粘了一層又一層。
個子不高的老姚臉上曬得黝黑,兩只手長滿了硬硬的繭,因為總去挖野菜,指甲又黑又禿。大家習慣了稱老姚為“老姜”,因為他是菜市場的姜鋪老板。在此之前,他還被叫過“咸菜”、“青菜”。他說當“青菜”的時候,日子最不好過,每天趕在天亮之前購置新菜,可等到太陽落山了,還賺不了幾個錢。于是,老姚又成了“老姜”。
“老姜”說,自己最愧疚的是一直沒能讓孩子過上好日子。3個孩子從小沒吃過糖,沒玩過玩具,每年只能在大年初一出去玩一天,還只能去抗日英雄紀念館,因為那里不收門票。所以,他想寫個劇本,留給孩子,如果以后他們成了明星要拍戲,就“可以直接拿來用”,拍自己家的故事。
說這話的時候,老姚一直把手放在膝蓋處,黑乎乎的手指捂著褲子上磨出的一個巴掌大的破洞,那是他十幾年來僅有的一條褲子。
雖然衣服臟兮兮的,但他卻把“劇本”打理得有條有理。方格紙整齊摞在一起,沒有一頁折角,擔心有錯字、涂改,每一頁紙他都謄抄過三四遍,封面還用透明膠帶粘著,寫著“劇本”標題:《愛的呼喚》,“因為我們這個家庭,特別需要愛”。
雖然叫“劇本”,但里面寫的卻是老姚一家三代的真人真事。從老姚的父輩在安徽老家只住得起泥房子,到老姚在北京最難的時候全家只有11塊錢,再到自己的3個孩子從小跟著菜販父母長大,老姚的“劇本”被媒體評價為“三代人的貧窮史”。
“劇本”一共有1000多頁,摞在一起的手稿有一尺多高,這個不會打字也不會發短信的“作家”,從2009年開始,整整寫了3年,大約有個20萬字。
在里面,他翔實地記著每天的經歷。二兒子在北京學武術,獲得了許多獎狀,有“98份蓋鋼印的成績”。他把所有的獎狀用塑料紙包好,貼滿房間的三面墻,每天晚上睡覺前“一直瞅,一直瞅到眼發酸為止”。
為了參加兒子的家長會,老姚特意穿上唯一的好鞋一雙左腳“張了嘴”的16塊錢皮鞋。進校門以后,他一直“使勁兒用前腳壓著走,省得露出腳趾頭來”。
給兒子交學費的時候,老姚從鼓鼓囊囊的懷里掏出一大把“靈錢”(注:零錢),花花綠綠的紙幣摻雜著大大小小的硬幣,像是他每天擺的姜塊一樣撒了一地,“一屋子的學生哄堂大笑,我的臉熱得發燙”。
但讓他喜出望外的是,兒子并沒有嫌棄賣姜的爸爸,還“很多次當著一大群城里孩子的面”,用手指著,大聲宣布,“這就是我爸”!這讓他“心里非常安慰”,高興地回家破天荒地喝點小酒,不過,是超市特價的9.90元一桶的二鍋頭。
“只要能給孩子打開一扇門,能在首都蹬一天三輪車,就不會放棄,更不會拋棄。”老姚寫道。
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水平的他形容自己是“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兒子的老師打電話告訴他,“影視發展機會對孩子是很好的平臺”,他只在聽筒里“嗯,嗯”。其實,“什么叫做平臺、機會、影視,一點都理解不開”。
“我只是個老粗,袖筒子里掄棒槌,直來直去,有啥說啥。”姚啟中說。
看不懂的東西,老姚就去翻孩子的字典,“字典都被弄破好幾次”。“樸實:樸素踏實。不卑不亢:既不自卑,也不高傲。”老姚的筆記本里抄著這樣的釋義。
為了讓“劇本”顯得有文化,老姚還跑到超市里,躲在書柜后面,蹲在地上看書,抄寫著上面的句子。
“一人若不敢向命運挑戰,不敢在生活中開創自己的藍天,命運給予他的也許僅是一個枯井的地盤,舉目所見只是蜘蛛網和塵埃。”這是老姚抄下的句子。
一家只有6雙鞋的老姚說,動輒數十元的書對他來說太貴了。他家里唯一一件“高檔服裝”,也不過是趁著超市“拆遷大甩賣”的時候淘來的26元褲子。
但在他8塊錢從工地門口淘來的馬甲上,每個口袋里都裝著筆,隨時準備記錄。有時候忘帶紙,他就抄在手心上,一路小跑回家,認真謄寫在本子上。
在路邊餐館的電視機里,在便利店賣的賀卡前,在路上隨風飄的標語上,老姚記著各種“名言”,比如兔年廣告里的“牛氣沖天,兔飛猛進”。
他活學活用,他這么寫著,“看著咱們國家這幾年多么牛氣沖天、兔(突,編者注)飛猛進”,自己也希望姚家能把家庭“苦情”、“清貧”的標簽,統統換掉。
從那時起,老姚早上賣菜又多了一項任務:背誦這些抄來的詞語。在近一個小時自行車車程的路上,老姚把巴掌大的小本夾在他那輛55塊錢賣來的二手“老飛鴿”自行車的車筐前,一手翻著頁,一手握在已經只剩鐵架的車把上。
北京地鐵7號線在菜市場外面修建,轟隆的起重機聲音混雜著菜場此起彼伏的吆喝聲,是老姚每天寫字的伴奏。
雖然嘈雜,但似乎誰也打擾不到這位決心寫文章的父親。他把從兩元店買來的方格紙拿出來,放在菜攤的臺子上。那是一個用4塊運輸青菜的泡沫盒子搭起來的平臺,上面蓋著半塊撿來的瓷磚。老姚用黑乎乎的手指敲著擦得發亮的瓷磚,咧著嘴笑著:“這就是俺的書桌臺。”
每天早市,老姚就會趴在“書桌臺”上,握著孩子上課的筆,聚精會神地寫字。只有有人來買姜的時候,老姚才會抬起頭,放下筆,幫顧客抓起一把把的姜。
除了記錄自家的柴米油鹽,老姚還會記錄一些“大事”:“2010年北京高考錄取率創歷史最高紀錄”,“國務院網開通了‘直通中南海’欄目”,“1860年,英法聯軍毀圓明園”,“火車票實名制了”。
他還會把日常開銷記在筆記本的邊邊角角上。轉悠了4個超市,淘到一件6.90元的老年款的衣服,穿了4年。雖然在西單賣了好幾年的青菜,他卻從來不知道,幾步之遙的菜市場后面,是北京最繁華的購物中心。
可有時,這個從未在菜市場買過一瓶水、一根冰棍的摳門父親,又大方得驚人兒子參加國際武術比賽單程機票6890元,學費7000元,動輒出國一趟,就能花去兩三萬元……
在老姚家租住的北京郊區不足7平方米的平房里,早市結束回家的他繼續寫文章。他坐在小板凳上,床當書桌。小屋照不到太陽,可他還是不舍得打開那盞他站起身就能用頭頂碰到的燈泡。
他寫給自己的孩子,“富裕家庭有七彩迷人的照明燈,可是咱家租住的小院上空有無數顆繁星”,“他們家有自己的私家路,咱們家門前有一直延伸的地平線”。
有時候他還會黑色幽默一把:“他們家有私家豪華轎車,可是咱們家也有符合國家環保、綠色環保不燒油的人力三輪車。”
在菜市場寫“劇本”的老姚引來了不少記者采訪,人們對他的稱呼從“老姜”一下子變成“姚編”、“姚導”。老姚還接受了美聯社的采訪,可他不知道“美聯社”并不是自己理解的“美麗聯合的合作社”,而是一家國際知名通訊社。
“俺寫的這些事,在國外也能看到?”聽到消息的他瞪大眼睛,“讓國外也看看,在咱們中國,也能‘咸魚翻身’!”
老姚喜歡在兒子放假的時候,帶著他在市場轉悠,只要遇到認識的人,就扯著嗓門兒,用手比劃著,大聲宣布:“這是俺二兒子。”
菜市場許多商販都知道老姚有個了不起的兒子,練武術,拿過好多比賽第一名。在他對面擺攤的布店老板都能準確地背出老姚兒子去過的地方,“香港、澳門,美國,出過好幾次國”。
“你看咱們家和下棋子一樣,走到這一步多不容易了。”老姚對孩子說,“我不會低調,就會男高音。”
站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角落,現在的老姚已經能像個大作家一樣,面對著舉著話筒的電視臺記者,有模有樣地說著自己的“創作計劃”:“目前我寫了20萬字了,這是第一部分,以后還要寫兒子的大學生活,最后能有50萬字。”
就在他說話的間隙,他身旁的同行高聲吆喝著,“大蔥便宜賣了”,還時不時會有背著購物袋的大媽皺著眉頭挑選著老姚的姜,嘟嘟囔囔地要砍價。
姚啟中厚厚的手稿被記者和出版社翻了個遍,可最重要的讀者卻都還沒有讀過。3個孩子從沒機會仔細讀過父親的“著作”。因為老姚說,“這是秘密”。
而他的秘密,早已經被這位農民工父親,藏在密密麻麻的日記里了:“我姚啟中40歲的人了,從未穿過一雙暖腳的棉鞋。我不奢望孩子成名,我希望,孩子每年冬天,到小攤上,買雙棉拖鞋暖腳,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