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嘗試流浪兒童救助新模式
2012年11月22日
貴州畢節5名男孩殞命街頭的慘劇,再次把“流浪兒童生存狀態”這個考驗社會管理能力的問題放在了公眾面前。
2011年8月,國務院出臺了《關于加強和改進流浪未成年人救助和保護工作的意見》,指出要“落實政府責任,加大政府投入,充分發揮基層組織作用”。但在人口流動快速的當今社會,這項工作似乎始終未能找到破題良策。
其實,在云南,已經有人在探索新的流浪兒童救助模式。云南省家馨社區流浪兒童救助中心,這個西南唯一一家專注于流浪兒童和困境兒童綜合救助的民間機構,一直在救助昆明街頭的流浪孩子。
與政府救助不同,“家馨”無權強制救助流浪兒童,只能勸導孩子們來救助中心;他們也不會直接將流浪兒童送回家,而是要經過一系列的心理輔導和教育。他們相信,要讓孩子們回家,塑造內心的過程不可缺少。
躲藏在城市霓虹下
近幾年,特別是2010年以后,街頭的流浪兒童明顯減少。他們的時間多是在黑網吧和娛樂場所中度過。
“請問,有沒有見過兩個十多歲的孩子,經常在這附近流浪……”11月9日下午,昆明火車站的天橋上,氣喘吁吁的王曉霞指著對面的德克士快餐店,詢問一位正在掃地的清潔工。
作為“家馨”流浪兒童工作的負責人之一,王曉霞的一項重要工作內容,就是帶著零食和藥品,在昆明的街頭巷尾四處尋找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并說服他們跟著她來到家馨。這并不是一項容易的工作,孩子們飄移不定的行蹤常常讓他們兩手空空。
幾天前,王曉霞從火車站附近的一個流浪婦女那里得知,該婦女有兩個10多歲的兒子也在昆明流浪,這正是家馨救助的對象。更早些時候,她從來家馨的一個孩子那里得知,有些流浪的同伴經常蹲在火車站旁的天橋上,望著下面快餐店穿梭的人流,一旦發現別人吃剩的東西,他們就會趕緊下去撿來充饑。
王曉霞按圖索驥,在火車站附近轉悠了一圈后,選擇在天橋上守候。但遺憾的是,清潔工告訴她,之前確實見過兩個孩子在這附近游蕩,但最近幾天沒出現。
時間已近下午5點,她與另一個志愿者——來自云南大學的鄭春明已經在街上尋找了3個小時。秋日的陽光依然火辣,兩人汗涔涔的臉上有了倦意。“很多志愿者堅持不了,都放棄了。”今年9月剛來家馨的鄭春明嘆了口氣,“外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NGO的服務概念中,工作人員到辦公區以外的地方進行公共服務,一般稱為“外展”。在家馨的工作內容中,“外展”就是直接上街尋找流浪兒童。這也是他們的服務對象的主要來源。
家馨助理中心主任龍麗輝介紹,每天都會有工作人員進行“外展”服務。多數時候是一名專職工作人員帶一名志愿者。由于經費和辦公場所的限制,家馨現有的十多名專職工作人員遠不能滿足正常工作需要。更多的工作只有交給幾十名志愿者分擔。
由于經常往來,他們與火車站附近的流浪漢也熟絡起來。“他們經常會給我們提供很多有價值的信息。”王曉霞稱這些流浪漢為“朋友”,每次她總會和這些“朋友”聊上幾句,甚至對哪個流浪漢患了什么病也一清二楚。“我去看看我的朋友,他們也許知道孩子們在哪。”她說。
但是,這些“朋友”偶爾也會做些過分的事。有一次,他們拿出一些給孩子們準備的零食分給流浪漢,但沒想到,對方一哄而上,將零食搶光了。
在來到火車站之前,他們已經在延安醫院附近的家樂福和肯德基找尋了一圈,一無所獲。洋快餐店和各大商場是流浪兒童經常光顧的場所,因為那里能找到食物。有一次“外展”的時候,王曉霞在家樂福發現了一個渾身油污的男孩,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屏幕,然后又跑到零食區拿了東西過來繼續看。
與10年前相比,流浪兒童的生存狀態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當時沒有多少娛樂場所,離家出走的孩子多半都在街上拾荒,一眼就能發現。”龍麗輝說,近幾年,特別是2010年以后,街頭遇到的流浪兒童明顯減少,以撿垃圾為生的孩子更是寥寥無幾。
2011年,家馨所做的《2011年昆明市流浪兒童調研報告》顯示,問卷調查的94名流浪兒童中,相當一部分兒童是以發小傳單或以非法手段(如偷竊,搶劫等)來獲取生活所需,他們更多的時間在黑網吧和各類娛樂場所度過。這給“外展”工作帶來很大的挑戰。
以南屏街為例,這里是昆明流浪兒童密度最大的區域,但因為這些兒童背后幾乎都有不法分子操控,或者是父母帶著乞討,作為一家民間救助機構,家馨愛莫能助。
流浪兒的不辭而別
家馨的工作人員勸一個自稱叫“李元中”的孩子去了兒童村。但還不到24小時,“李元中”就偷偷跑了。
11月9日下午,都市時報記者與家馨的工作人員一道去“外展”,毫無收獲。正當大家準備放棄時,一個行動緩慢的身影出現在馬路對面。王曉霞趕緊提醒大家注意,她則匆忙穿過車流洶涌的馬路。
這個孩子看上去十多歲,一身臟兮兮的,頭發凌亂。他雙手插在褲兜里,在一家超市門口張望。看到有人朝他走過來,他警覺地加快了步子。憑直覺,王曉霞判斷這是一名流浪兒童。
“小朋友,請問你家是這里的嗎?”王曉霞彎下腰問他。孩子沒有回答,只顧低著頭往前走。這更印證了她的判斷:一般面對這樣的詢問表情木訥、不善言辭的孩子,多半都來歷不明。于是大家緊隨其后,邊走邊和這個孩子攀談。
王曉霞一只手搭在小孩肩上,向他介紹自己:“我是家馨社區兒童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員,我們那里有許多和你一樣的小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去我們那里看看。”她一邊說,一邊指著胸前的工作牌。
家馨并非政府救濟機構,沒有強制救助的權力。而且家馨采用開放式的管理模式,對流浪兒童的服務都是自愿原則。但王曉霞說,對于確認的每一個流浪兒童,工作人員都不愿放棄幫助他們的機會。
跟了幾百米之后,孩子終于開口說話了。他說自己來自貴州六盤水,名叫“李元中”,14歲。4天前來到昆明。由于不想念書,所以離家來昆明找工作。他伸出沾滿污漬的手,手背上留著一個文身。他點頭,同意去家馨。
見天色已晚,工作人員帶他到附近的德克士吃晚餐,順便了解一些他的個人情況。“李元中”沒有拒絕,他很配合,雖然說話聲音細微,但幾乎有問必答。據他說,來昆明前帶了200元錢,每頓都吃8元一碗的羊肉米線。白天滿大街找工作,晚上就睡在火車站前面的綠化樹叢里。一天,一個高個子男人找到他,問他是不是要找工作,并承諾每個月給他1000元,工作內容是在街上派發汽修廠的名片。但他只待了半年就跑掉了。“有個警察說那是假的,發了名片也不會給錢。”他所說的“警察”,是經常在火車站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家馨的志愿者偶爾也從他們那里得到流浪兒童的信息。
按正常程序,初次找到的流浪兒童會被送到外展點。外展點位于五一路某小區,這里一半辦公,一半接待流浪兒童。在這里,家馨將為流浪兒童提供安全保護及醫療衛生等服務。待他們的狀態穩定之后,再將其送到兒童村,接受進一步的康復服務。
這樣安排,主要基于流浪兒童家庭背景的考慮。上述調研報道顯示,33%的流浪兒童來自于重組家庭。家庭暴力、孩子與父母的關系危機等成為他們離家出走的主因。因此,直接將他們送回家,并不能醫治孩子們內心的創傷。
對此,昆明市民政局社會福利處副處長張松森表示,目前經昆明市人民政府救助管理站救助的流浪兒童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有多次流浪的經歷;他也坦言,依照目前的制度,難以保證他們不會再次出來流浪。
由于正逢周末,外展點工作人員人手不夠,加之“李元中”看起來還算乖巧,王曉霞便聯系兒童村的老師楊世代,準備將“李元中”送去觀察一段時間。
出人意料的是,“李元中”在兒童村只待了不到24小時。第二天下午,他與年紀比他稍長一些的徐路一起消失了。楊世代起初還以為他們外出買東西,但隨后發現,部分晾曬在外的衣服和鞋子不見了。
他們跑了。
在兒童村里更新生活
剛來家馨的流浪兒童都免不了撒謊,但只要他們能夠留下,社會上帶來的壞毛病會逐漸改掉,成為和正常兒童無異的孩子。
兒童村位于雙龍鄉一處偏僻的山林邊。現在,楊世代、高常光兩人負責照顧這里的5名孩子。孩子們都經過了外展點的考察,狀態基本穩定之后才過來的。兒童村是一棟三層樓的獨立別墅,這得益于一位愛心人士的“奉獻”,家馨以2000元的月租簽了下來。
兒童村共占地2畝左右。空余的土地被開墾出來,種上了茄子、菜椒等蔬菜。孩子們還養了5條狗和5只雞,“養狗可以培養孩子們的愛心,養雞則能滿足日常的營養需要。”楊世代介紹。家馨的開支主要是靠捐款,每個人都要懂得勤儉節約。
這里有一整套生活規范和獎懲制度,孩子們每天早上7點半就要起床洗漱,在老師的幫助下自己做早飯、打掃衛生。除此之外,孩子們每天有將近3個小時的“非正規課”時間。
所謂“非正規課”,指的是由兒童村的老師和志愿者根據孩子們的實際情況,制定的不同于學校的學習計劃。孩子們年齡不同,成績也參差不齊,很難統一上課,但又不能讓他們放棄學習,因此安排了“非正規課”這項內容。
楊世代已經在家馨服務了7年。“第一次簽了一年合同,第二次簽了三年,第三次就是無期了。”他笑著說,自己已經離不開家馨和這群孩子,“只要家馨需要,我就會一直呆在這里。”
自從2011年9月搬到這里以后,老師們一直在摸索教孩子們的方法。“這里太偏遠,許多孩子待不住,在一段時間就跑出去了。”楊世代說,為此,兒童村每周都安排一次出游,比如游泳、寫生等,每個月還有一次燒烤活動。
“李元中”來到這里的時候,已是晚上8點多,孩子們正圍著電視看動畫片。楊世代先領著他去洗澡,又為他換了一身衣服。問他的身世時,得到的回答又是另一個版本。“他說他叫陳元中,昭通來的,已經在外流浪了很多年,去過不少地方。”楊世代回憶,這個孩子并不認生,他還在兒童村的孩子們中間炫耀自己的“豐富閱歷”。
不過楊世代已有所察覺。他說,一般剛來家馨的流浪兒童都免不了撒謊,這是他們長期在社會上流浪而養成的警惕防備心理。這期間他們會將自己偽裝得很乖巧聽話,但等到一兩個月后,本性就會暴露出來。這期間,中途又重返街頭流浪的孩子不在少數。但只要他們能夠留下來,聽從老師的教導,壞毛病又會逐漸改掉,成為和正常兒童無異的孩子。
老師們對每個孩子的故事了如指掌:陳水平最愛讀書,在兒童村有“小博士”之稱;大個子張林最勤奮,評估打分他常常第一;時常笑盈盈的劉均最有愛心,他還收留了一條流浪小狗;而剛來不到半年的陳思宇和張俊波最愛學習,他們已經申請回學校讀書了。
楊世代說,有次他生病躺下了幾天,都是孩子們每天給他做飯送到床邊,還特地做適合他吃的東西。不久前,兒童村一個孩子病情發作后,大伙兒齊心協力將他抬到屋子里,又幫他擦干凈嘔吐物。這在之前是無法想象的。即使是“最富有愛心”的劉均,剛來兒童村的時候也總是對老師的話愛理不理,還幾次與孩子們打架,甚至幾次跑出兒童村。看著孩子們的改變,兩位老師有著“難以言表的感動”。
“類家庭”:家的另一種存在方式
“類家庭”是一種集看護、疏導、教育于一體的親情化救助方式,是為那些不愿回家的流浪孩子而創設的。
兒童村孩子的出走,讓幾位老師都感到難過。不過,這在兒童村并不少見。“我們是一個開放的機構,他們只要想回來,我們都會盡力幫助。”楊世代說。
家馨也在努力讓這些孩子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希望繼續念書的孩子,家馨會將他們送入學校;已經沒有能力和勇氣踏入學校的孩子,家馨也會想辦法讓他們學會謀生的手段。這些孩子多半來自破碎的家庭,他們很少要求回家。
最近,兩個孩子入學的事讓楊世代很費神。兒童村附近只有一所中心小學,他找校長談了很多次,出于種種顧慮,對方仍沒有答應讓兩個孩子入學。“他們擔心的問題我也能理解,但每個孩子都應該有受教育的權利。”
“我想讀書,然后供我爸爸。”早熟的張俊波告訴都市時報記者,他來自重慶,爸爸下肢殘疾,也在昆明流浪。這個10歲的孩子來家馨之前就已經輟學,他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到學校。
家馨的另一種安排孩子們讀書的方式,是將他們送到“類家庭”。 這是一種集看護、疏導、教育于一體的“親情化”的救助方式。“類家庭”直接融入社區,讓這些回不了家的流浪孩子有個自己的“家”。這也是家馨的工作向社區的延伸,孩子們在“類家庭”的開支,都由家馨負擔。
家馨現在有兩個“類家庭”,由“皮阿姨”和“趙阿姨”負責。其中“趙阿姨”家住著6個孩子。而“皮阿姨”是一位嚴格的母親,無論學習還是生活習慣,她都讓孩子們親力親為。6個孩子中成績最好的于琳,前次考試位列全班第三名。
每個周日,家馨會安排志愿者到“類家庭”為孩子們補課。今年的這項任務就落在了鄭春明身上。他說,孩子們雖然基礎普遍比較差,但都很勤奮好學,待人很有禮貌。11月11日下午2點半,都市時報記者與他一道前往“皮阿姨”家,按過門鈴后不到兩分鐘,10歲的陳琳琳就從4樓跑下來迎接。“老師好,我們都在等你來!”她打開大門,禮貌地問候。
平日里,兒童村的老師會鼓勵孩子們做一些手工作品。最近他們正在編制筆筒,這些工藝品最終將會貼上他們的名字,拿去出售。除去成本,孩子們可以從每個筆筒中得到3元到4元的收入。
每周五,兩位老師都會帶著6個孩子到雙龍鄉農貿市場去趕集。孩子們帶著做手工得到的零花錢,流連于琳瑯滿目的貨架中,這是最讓他們興奮的時刻之一。“讓他們享受自己勞動的成果,而不是一味地給予,這對他們很重要。”一位老師說。
幾個月前離開家馨的貴州孩子張明,在家馨老師的幫助下,正在一個理發店當學徒。他的技術長進了不少,兒童村所有孩子的頭發都歸他理。這個今年16歲的孩子有個樸素而踏實的愿望:技藝學成之后,回老家,自己開個理發店。
另一個叫陳誠的孩子在學汽車維修,現在已經能夠拿2000多元的工資了。他經常給家馨的老師們打電話,今年八月十五,陳誠還讓楊世代過去一起過中秋。
就在幾天前,楊世代聽說,與“李元中”一起跑出兒童村的徐路又回到了外展點,他很高興。他覺得,“李元中”也有可能再次回到家馨。
“只要有目標就好,每個孩子都能成才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