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半年里,阿敏幾乎從不出門,這在她還能走路的時候簡直無法想象,“我害怕衛生間沒有坐式馬桶,曾經連續八小時不能上廁所。我根本沒法坐公交車出行,因為上不去,也害怕地鐵的無障礙設施無法使用,更擔心出租車拒載。”
盲人麗娜對于從單位到家的路非常熟悉,但她從來不走盲道,“因為常常會被占,被停放的自行車占、被隨意橫著的私家車占、被擺放的小攤占、被電線桿占,讓我們總是心驚膽戰。”
自閉癥孩子南南的媽媽總是避免帶南南去外面吃,“我害怕別人異樣的眼光,對南南指指點點,甚至請我們離開飯店。”這樣難堪的時刻,通常發生在南南大聲講話或者行為異常時。
“我保證你把這樣的情況說給北京近10萬的殘疾青年聽,他們一點也不會意外,因為這些困難和無奈早已司空見慣,但可貴的是面對有些骨感的現實,應該是還沒等你說完,他們就已經會心地點頭、微笑了。”從大學起就從事助殘志愿服務的小方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這些還僅僅只是殘疾青年群體的一小部分需求。
為了解這9.9萬青年人的需求,團北京市委歷時3個月,分別走訪特教學校、志愿組織、康復機構、就業單位等18家組織機構和深入殘疾青少年家庭,開展殘疾青少年群體抽樣調研。調研發放問卷752份,回收問卷654份,并對36人進行一對一深入訪談,涉及在校學生、助殘協管員、社工、待業青年、盲人按摩師等。
學歷低就業難,身體殘疾不阻擋夢想
在盲校讀書時,老師總是不厭其煩地跟麗娜強調,你不要再去追求什么夢想,因為你出來只能從事盲人按摩。“1700萬的盲人,你跟他們說,這輩子只有一條出路,夢想還沒開始就被遏止,你不覺得這個很可怕嗎?”提起這段已經過去十幾年的經歷,麗娜的情緒仍然激動。
盲校畢業連續做了3年推拿后,麗娜決定改變軌跡。可是問題一個接一個而來,當她嘗試申請繼續讀書時,沒有學校愿意接收。
據調研報告統計,殘疾青年就業率顯著低于其他群體。扣除在校學生(227人)因素,受訪者中,247人有工作,占59.2%;170人沒有工作,占40.8%。不僅如此,殘疾青年就業途徑也十分有限,希望通過殘聯就業服務機構找工作的有220人,占34.2%;希望通過熟人介紹途徑找工作的有193人,占30.0%;傾向于通過網絡找工作的有162人,占25.2%。
在接受北京殘疾青年調研的群體中,擁有研究生學歷的只占1.9%,像麗娜這樣的占比例最高,即高中(含職高、中專、技校)學歷為38.5%,殘疾青少年的基礎教育和技能教育較為普及,但是接受正規高等教育的比例比較低。調研發現,殘疾青少年群體對接受高等教育的需求比較強烈。受訪者中認為有必要接受高等教育的有460人,占71.4%。
收入低也是殘疾人面臨的一個現實問題。在家庭月收入調查中,受訪者選擇1001—2000元的占24.7%;選擇2001—3000元和3001-5000元均為22.4%;5001元以上的僅占14.9%。同時,在殘疾青少年承受的壓力方面,選擇經濟壓力的占23%,大大選擇超過學習壓力(占14.4%)和工作壓力(占14%)。
小文的女兒今年7歲,有一雙很大很美的眼睛,卻是個盲姑娘。小女孩愛唱歌愛講故事,小文希望女兒能夠多讀一些書,學歷高些,長大后,可以有更多選擇的機會。
麗娜從盲人按摩店辭職后,接受了播音專業培訓,10天時間很短暫,卻向麗娜開啟一個新的世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把盲人和播音主持聯系起來,第一次知道聲音可以承載那么多東西。當敬一丹老師牽著我的手走進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時,我知道身體的殘疾可能會有很多阻礙,但是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夢想。”
社會交往受限,渴望各種無障礙
自從2歲起患上幼兒類風濕,婷婷(未成年人為化名)就再也沒有“享受”過走路的感覺了。在她的印象里,“走路”對她來說就是相冊里的那個1歲的小姑娘跌跌撞撞邁開腿的奇妙姿態。
她得的病被稱為“不死的癌癥”,嚴重的病情使婷婷全身關節都嚴重破壞,不僅根本無法站立,還隨時面臨著脫臼、骨折的危險,身體脆弱得像玻璃。
今年16歲的婷婷在網上是個活躍的小姑娘,打開QQ、微信,線上的好友不算少。平日里,聊天基本靠網絡。可是生活中的朋友沒幾個,因為沒有辦法出門。在殘疾青少年與外界交往情況調查中,選擇能正常和外界交往的,有370人,占57.5%;選擇很少與外人接觸的,有199人,占30.9%。在交往對象方面,選擇同學的,有300人,占46.6%;選擇親戚的,有104人,占16.1%;選擇同事的,有91人,占14.1%。因為身體原因,婷婷小學還沒念完就只能在家自學,“同學”的印象對她來說已經模糊了。在她的生活里,唯一能交流的對象就是爸爸媽媽,還有她養過的一只小兔子。
“我現在有點電話恐懼癥,就不愛打電話,這屬于長期憋家里憋得,也沒人怎么說話,就不愛聊了。”也常會有愛心人士來,但婷婷的感受并不好。
婷婷的家在北京一個老舊的小區里,家里堆滿了過日子的瑣碎物件和婷婷需要的種種藥品。“有的時候獻愛心的人一下子來十幾個,咔擦咔擦拍完照就走了。有些人來的時候各種許愿,等有事情真求助他們了,就各種推脫,所以媽媽現在很少找人家求助了。”婷婷忍不住吐槽。
婷婷這樣的情況在調研報告中以數據體現出來。報告顯示,當問及遇到困難或緊急情況時,選擇家人和親戚給予其幫助的有442人,占68.6%;選擇朋友的,有57人,占8.9%。選擇同學、社區街道、殘聯、工青婦、志愿者等社會組織的幫助比例均較低,不超過5%。
“我會先安裝一個外掛電梯,再買輛車,想去哪里去哪里,再也不用求人。”婷婷很多時候都會幻想“一夜暴富”。“媽媽已經弄不動我了,爸爸身體也不好,我家住五樓,要想下樓只能靠爸爸背著,爸爸現在因為照顧我也生病了,我有的時候好久好久好久都沒出去見藍天了。”婷婷拖長了音,連用了三個“好久”。
“別說風沙了,下雨我都想去澆一會。都說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是人的夢想,我現在連說走就走的出門都困難,一肚子苦水呢!”婷婷越來越沉,加之身體原因浮腫嚴重,父母略有不慎她就會摔在地上。“對于殘疾人來說,最大的愿望就是無障礙。”
娛樂方式偏少,公共服務需求強
“我太能體會到殘疾人的無助了!”自從3年前生了場病,阿敏從一個“歡蹦亂跳”的健全人變成了一個處處需要輪椅代步的“障礙者”。用阿敏的話說,從坐上輪椅的那一刻起,她才開始意識到,無障礙的公共服務有多么重要。
阿敏去了海南,標有無障礙標識的衛生間需要上3個高高的臺階。熱心的路人把阿敏連人帶輪椅抬了上去,卻發現,衛生間的門十分狹窄,根本容不下輪椅的寬度。好不容易把輪椅伸進去一半,卻因為關不上衛生間的門,阿敏尷尬極了。而更糟的是,殘疾人的無障礙廁所壓根沒有坐便。因為這個原因,阿敏曾遭遇過8個小時沒法上廁所的窘境。
“殘疾人出門真的非常非常難,難到有的時候都會掉眼淚。雖然別人說我是那種看上去很堅強的女性,但真的是太難了。”出門需要的無外乎吃、住、行三件事,可就是這三件對于以前的阿敏來說的“小事”,現在都是大事。
“朋友聚會對于健全人來說就考慮吃什么就行,我要考慮上不上臺階,有沒有無障礙通道。”阿敏遇到過連上好多個臺階的飯店,只得求助朋友幫忙。大一點的飯點也有無障礙坡道,但常常緊挨停車場,被堵住的入口讓輪椅無法進入。“好心人非常多,大家都愿意幫把手抬我進去。”而正是這樣的感覺,讓阿敏覺得“有點沒有尊嚴”,“我不喜歡被特殊照顧,我需要的是真正的無障礙,讓我搖著輪椅可以從容地像健全人一樣‘走’進去。”
獨自去杭州旅游,阿敏打了二三十個電話也沒有找到一處適合輪椅進出、價格經濟實惠的旅館。在鼓浪嶼,有個開了3家旅店的老板不理解阿敏“到底要找什么樣的旅店才滿意”。阿敏回答,給我一個斜坡,讓我能夠自由出入就好。老板很抱歉,他告訴阿敏,因為他身邊沒有殘疾人朋友,也鮮見殘疾游客,他在裝修旅店時并沒有考慮這些。
在北京,阿敏對于一個人出行這件事也“怯怯的”。今年過年,本該走親訪友的阿敏連一次獨立出門的能力也沒有。即使家住一層,沒有無障礙設施,阿敏進進出出都得靠家人背。“實在不想麻煩別人,就先自己爬下去,再請別人把輪椅捎下來。”
在調查中,關于日常娛樂活動方面的選項,有400人選擇看電視,占62.1%;有394人選擇上網,占61.2%;有220人選擇和朋友聊天,占34.2%。
盡管如此,阿敏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嘗試改變。在她看來,要讓殘疾人安心出行、享受娛樂生活,無障礙的公共服務是必要保障。
她看到占據無障礙通道的車輛,會隨手拍下來,發在朋友圈里,引起大家關注。
她遇到有高高的臺階的旅店時,會耐心告訴老板,只是一個斜坡就可以讓殘疾人自在進出。
隨意停在無障礙通道的車輛,在阿敏的堅持下,邊說著抱歉邊被車主開走。
沒有無障礙設施的旅店老板,在阿敏的影響下,向她保證如果再開一家店,絕對考慮殘疾人。
“我不奢望這個世界如何迅速改變,要變的是每一個人。”阿敏說,當健全人意識到殘疾人的需要并作出積極回應時,一切將會不同。“我們變了,世界就變了。”阿敏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