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高璨的詩歌,我立刻想到顧城。顧城1971年寫下《生命幻想曲》,15歲,他寫到:
讓陽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膚。
太陽是我的纖夫。
它拉著我,
用強光的繩索。
1964年,8歲。他寫:
松枝上,
露滴晶光閃亮,
好象綠漆的寶塔,
掛滿銀鈴鐺。
同樣是這樣的年齡,高璨用她如出一轍的天才的幻想和感悟力以及對文字的優秀表達能力,寫出了這樣多的好詩。她的《鏡子與狗》在讓我們詫異的同時感到擔憂和傷感,《星星》的評論"對它悲嘆的作者還是一個兒童,卻過早地察覺到世態炎涼中的孤獨和悲傷,以童心為代價的這種察覺不能不說是兒童的不幸。"應該是普遍而正常的擔憂。
我的想法是從"詩人"這個角色來考慮的。這個角色,作為一個天才的詩人,是天生的。詩人緣于人而高于人,像人一樣的吃飯睡覺,為生存而奔波;而作為"詩人"的基因又自始至終使他們不能像一個普通人一樣活著。這時候,年齡并沒有多大的意義,作為人的過程也不是最主要的,他們與"鏡子"對話——
"導盲犬上前舔了舔
感覺那只狗也在舔自己
兩只狗輕搖尾巴
一起躺下"
然后我們來讀讀十歲的高璨的詩歌:
1。想飛的樹
一棵樹想飛
請鳥兒當師傅
鳥兒樂意
認真地教
樹也學得很用心
但喊一、二起飛時
樹總飛不起
《想飛的樹》,是她的希望,一個詩人在童年對鳥的希望與他在中年對愛與生活的希望,以及年老以后,對生命與魂靈去向的希望,是一樣的。他們一生充滿著希望與幻想,充滿著對世界的好奇。在童年,她想到“一棵樹”希望“鳥兒”成為它的師傅。在她的視野里,鳥兒是善良的,它“樂意 /認真地教”,“樹也學得很用心”,我相信她覺得欣慰,同時幻想著長出翅膀,幻想著飛翔。后來她寫“樹總飛不起”。在希望中她看到了失望,也許是種理性的失望,也許是對現實的觀照。無論如何,她終于還是覺得“樹總飛不起”,詩人敏銳的悲傷在童年已經開始了,或者開始于文字之前。
2。導盲犬
在盲老人去世后便被拋棄
街頭獨自流浪
有一天奄奄一息
看見一面鏡子
里面有只
跟自己一樣的狗
流浪
導盲犬上前舔了舔
感覺那只狗也在舔自己
兩只狗輕搖尾巴
一起躺下
導盲犬挨著鏡里的狗
感覺另一個心臟跳動
另一種體溫存在
直到不知不覺
鏡子很溫暖
她的心第一次跳動
第一次有人對她這么親密
導盲犬和鏡子
睡在這個城市的一個角落
詩人才十歲,十歲的眼睛看到一個盲人死后他的狗的命運,首先是應該讓我們驚嘆和贊賞。在絕大多數十歲的人還被稱為“小朋友”,上著小學四年級,經常會因為一本書一只筆或者一個游戲而打鬧的時候,高璨看到的是一個盲人一條狗一面本沒有人注意的鏡子。我無法掩飾自己的情感,剛剛讀過“兩只狗輕搖尾巴/一起躺下/導盲犬挨著鏡里的狗”,我便流淚了。很清楚,這不是親情、愛情、友情,在一個非人的物體身上,是一個沉重的身影,是一種極度無助,而后尋求到的滿足:“鏡子很溫暖”——狗看到了一個鏡子里面的狗,可以親密地和它成為朋友,它們——狗、鏡子、鏡子中的狗——“睡在這個城市的一個角落”。
然后,這里面, 有著作為人所能夠感覺到的漸漸"死亡"的訊息。盲人已經死去,狗和鏡子或許也會死去。這時候,我們也可以想到安徒生的童話,想到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愿望和她的死。
我們會因此淚流滿面;面對這些,善意的撫慰也同樣是表面的。抹得去一個故事,抹不去一個世界中沉重的影子,作為"詩人"生存的部分。
3。在《紅楓林》中,高璨寫:
秋天是火柴
他把楓林點燃了
一棵棵樹燃燒
跳動的火苗在樹上晃動
顯得格外耀眼
來到“紅楓林”的詩人是熱情的,一個眼神中,他們看到了一個瞬間,“秋天”的紅色“楓林”,詩人立即將自己的熱情和感悟注入其中,在他們的眼里,楓葉是被燒紅的,被秋天收獲以及隨后的遺棄,隨著果實的成熟與收獲而來的葉的遺落,深處的寂靜和蕭索即將來臨。他們看到了樹在“燃燒”,滿眼是“跳動的火苗”。不僅僅如此,我們看到的只是詩人熱情的一角,他們有讓沙漠長出糧食的勇氣。這時候,請相信一顆心一只筆的力量,是可以等同一雙手,無數機器的力量的。
還有更多的東西。這時候,我不再說,不再深挖其中的含義了。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作為詩人,我們應該手持自己的命運,以我們自己的表情活到盡頭;
作為詩歌的接受者,讓我們懷著善意時常看看他們,祝福一種作為詩人的存在;
作為人,我們處在同樣的吃飯睡覺的復雜的過程之中。
——高璨,以及其他真正的詩人,請人以善意注視著他們,不要去驚動和改變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