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萬語
香港,1999
導演:許鞍華
七月流火。在南方海濱城市的某個飯局上,和一位師兄說起那個夏天,觥籌交錯間,盈耳的是我聽不懂的語調銳利的方言,一時間恍如隔世:竟然過去了十多年,那個夏天,已經淡到成為了飯桌旁無關痛癢的談資。
關于愛情
在我眼里,《千言萬語》首先是一個愛情故事,盡管作為愛情電影它并不純粹,也缺少浪漫。
因為那是關于大時代中普通人的平凡愛情。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蘇鳳、阿東都是在香港這個花花世界最底層掙扎求存的邊緣青年,蘇鳳沐浴海水長成的天然大腳還不適應在柏油路面的奔走,阿東也不能擺脫從上海偷渡而來的母親的鄉音與身份,所以只好選擇沉默寡言。愛情故事的另一個主角阿寬,最初也是成天與水上人家廝混在一起的香港憤青。
漂浮著菜葉和臭氣的香江,汗氣蒸騰的棚屋,現代都市遺忘的骯臟角落,助長邊緣青年的憤怒,也滋生出暗紅的愛情之花。愛情一旦與無處渲泄的憤怒相遇、激蕩,必然也帶上一層宿命的悲傷,綻放得如火如荼又凄慘壯烈。
可愛情終究是愛情,心靈之弦總要隨著某陣春風輕輕地顫動,它終會獨自長大、成熟,漸漸不再附麗于政治熱情。當那一天,心靈終于平靜安詳,像幼苗張開嬌嫩的雙手承接脈脈春水的滋潤,帶給我最深切感動的,仍然是那些沉默的細節:
蘇鳳、阿東和同志在天橋下避雨,阿歡來找阿寬,蘇鳳不同她講一句話,所有的不自然都寫在青春的臉上;另一邊,阿東偷偷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卻始終不主動接近,不聲不響地去為她買回香煙,陪她坐在煙雨迷蒙的江邊。
阿東在臺階上吹口琴,鄧麗君,《千言萬語》,夜色深深,如水冰涼。蘇鳳倚著門框溫柔地看他的背影,忽然眼里泛起一絲憂郁——一樣的歌聲,一樣的夜,阿寬說:我要結婚了,新娘是阿歡,你認識的。
蘇鳳找阿東陪她去打胎,空落的車廂,光線昏暗,他們互倚著背,窗外的景色一一從眼前掠過,就像時光突然回溯過那恍惚多變的十年。阿東問:孩子是他的嗎?蘇鳳沉默半晌:我沒有后悔。
有多少愛情曾經未能成蕾就枯萎了?雖然用去了十年,蘇鳳卻是幸運的,她見證了愛的孕育、含苞、吐蕊,和最后安靜地成熟,她不后悔。
關于政治
在許多人看來,《千言萬語》仍然是一部政治電影。也許,許鞍華的本意亦是。
年輕時我們不懂愛情。對于政治,年輕時我們更是懵懂無知。可是,就像不因為不懂我們就否定愛情,我們同樣不會否定我們的熱情。從一知半解的理論,到義無反顧的運動,從高談闊論,到血灑青春,我們曾經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真誠和最勇敢的人。又是十年之后,我們早已被他人和歷史遺忘,許鞍華卻在執拗地說:不會忘記。其實那有什么要緊呢,重要的是——我沒有后悔。
對于年輕人來說,政治更多的是一種姿態和發泄,可那總好過裝模做樣的表演和以暴易暴的對決。當阿寬進入體制之內后,他才發現,他原來并沒有找到力量,反而要面對更多的歧路和迷茫。人心中的公義和教科書上的政治本來就是兩回事。
Liar曾說楊德昌不像個溫文爾雅的儒者,他憤激急迫到喋喋不休,恨不得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許鞍華何嘗不是這樣呢,她甚至用上了電視新聞、照片、街頭劇,而不考慮它們是不是會使首先作為藝術作品的電影結構失衡、喪失觀眾。在與愛情,與歷史政治、社會人生的對峙中,每當大慟襲來,或者屢經離亂而內心失據時,中國人歷來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許鞍華卻千言萬語要由一部電影給倒出來。真是瘋魔了,還是她始終不能忘情于那些熱血的青年,無怨無悔的青春?
前些天看了《女人那話兒》,年過半百的單身女人許鞍華,留著短發,穿著中性的服裝,說話時會發出爽朗的大笑。也許,她擁有了一部在藝術上并不算很成功的電影,但她應該擁有人們的尊敬。
關于信仰
如果說在蘇鳳和阿東的身上,許鞍華毫無保留地傾注了她出于母性的愛和溫情,那么對于小甘,她則表達了由衷的敬意。
小甘,一個來自意大利的神父,我想他的年齡并不會比他周圍任何一個同志小,但無論男人女人、長者稚子都叫他小甘,一叫就是二十年。
那是個多么可愛的神父,與陌生人初識,會熱情地請人家吃意大利巧克力,彈著吉他、唱著《國際歌》傳播上主的道,不避諱對著電視鏡頭說他是個“毛主義者”。電影的前半部分,他分明與熱衷政治運動的香港青年并無兩樣,可是漸漸地,我們會感到他身上異于常人一些品質,在沒有他出現的時候,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在腦子里還盤桓著他的影子,把他與我兩相比較,為什么他會那么豁達和寬容,即使對吸毒者和差點弄出人命的阿東?為什么他會那么自律和苛責自己,屢次用自己的身體來幫助素不相識的人們?
我想,那是因為信仰。
當獨自絕食三天,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時,阿東問他這樣做有沒有用,他說:有沒有用不是馬上可以看到的,有些事情可能到我死都看不到。
信仰與政治相合,總是讓我對兩者都會有所懷疑。可小甘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到最后,我們看見他的絕食是超越政治的,是出于對運動和人類自私本性某種程度的失望。運動的標語和中心總是在不停地變,人們口中的小甘始終沒變。他帶給所有人的是一種平和的愛和希望。
電影的英文片名意為“普通英雄”,我想它指的就是小甘這樣的犧牲者,就是蘇鳳和阿東,就是年輕的阿寬和他的同志。我的世界觀雖然灰暗卻不至于絕望,我以為正是因為在生活和藝術作品里還存在著這樣的普通英雄,楊德昌的憤激與堅持,侯孝賢的寬忍與沉默,許鞍華的信念和犧牲。
那個夏天的夜晚,絕食三天的小甘艱難地嘗試點燃階前的蠟燭,海風無聲地吹來,火苗飄搖著,撲閃著,但終未熄滅,我的淚忽然就下來了。
關于放逐和遺忘
也許生命的成長必然要經歷自我的放逐。
對于我們庸常的生命經歷,幼年時期一次短暫的離家出走,一定會帶來一番全新的感受和非同尋常的視野,那種影響在不知不覺中會貫穿我們一生。
阿東就是個愛逃課的孩子,因為逃課,他認識了蘇鳳、小甘,因為愛情而介入了運動。最后,愛與不愛的殘酷,希望的幻滅,前路的渺茫,促使他走上了一條真正的自我放逐之路。又一場運動來臨時,他背著行囊,一個人行走在最接近天宇的那塊大地上,聆聽天籟,看低低的云朵從頭頂緩緩飄過。當怒潮退去,絕望和希望、冷漠和激情全被潮水沖刷得干干凈凈時,我們看見的是一個生活在現在的阿東,眼里仍然迷茫,卻有一絲絲柔情閃著動人的光芒。
蘇鳳選擇了遺忘來放逐自己。可是撞車和失憶就能解決一切嗎?身體終歸要復原,記憶如同她經歷過的每個暗夜的星子,仍會在寂靜的夜里頑強地重新泛起,不愿面對就不存在嗎?
對大多數人來說,遺忘是時間的無情法則,任誰也改變不了,執拗地握緊,卻如同攥緊一把火,灼痛的只是自己。遺忘或是銘記只在于心靈,勇敢者銘記,懦弱者忘記。而對于另一些人,記憶也等同于遺忘,因為那也只不過是一種姿態而已。
我想,許鞍華絕對比我明白這個道理,可是這個勇敢的胖女人就是要一遍遍告訴我們:不會忘記,不會忘記,不會忘記。甚至不惜以傷害電影整體的美感為代價。
蘇鳳終于恢復了記憶,她知道自己必須承擔什么樣的結果,她還會說“我沒有后悔”嗎?
我既希望你恢復記憶,又怕你記起以前的我。
我怕你知道我好了就會走。
你還會喜歡我嗎?
千言萬語,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