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名字就是“老街”,或者說它根本沒有名字。村里的婦女有事沒事總是叨著:什么時候去老街上走走。于是有時候她們還真去了,提著個竹編的籃子,裝幾斤茶葉或幾個家養的雞仔。母親和姑姑也經常上老街轉轉,而且每次去之前,都要換上體面一點的衣服,穿上平時洗刷干凈放在鞋榻深處的高頭皮鞋。母親的皮鞋下還釘著鐵釘,有幾次我和母親上街,便聽見皮鞋嗑著老街上青石板的路面的噠噠的聲音。我喜歡聽那種聲音,像敲著一面小鼓,很有節奏感,這也是在家里很少能夠聽到的,一首人與自然和奏的樂曲。
老街就是老街,它和我生長的村莊是不同的,雖然它們可能都是同樣的古老而飽經滄桑。老街的老是種古樸的老,村莊的老多源自長久的貧窮和荒蕪。
我認為青石板就是老街的象征,甚至是它所特有的。我之所以形成這樣的認識也許原因很多,我想得起的也就那時候村里還沒有電視,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便是老街的盡頭。那里是一條河,一條很著名的河,橫在老街的最末端,吞食著一個已經快要成為歷史的渡口。當然,老街在我心里的地位是和那條河無關的。
當是我沒有考慮老街為何就有那么一條青石板的街道,我想它們應該是和老街一起在那兒出生的,或者,是天生的。青石板被擁擠的兩排房子夾在中間,顯得尤其的狹小。房子都是老房子,當然這又是后話了。它們排列得并不齊整,起起伏伏的,下雨天還留得住一洼洼的積水,有些石板松動了,脫離了原本的路基,有水的時候踏字上面或許還會濺上一褲腿的污水,我想,也許是老街太老了吧,青石板就像一顆顆牙齒,有一些都已經搖搖欲墜了。但它們依然呆在原地,或許也因為太沉重的緣故。
當然,老街之老的主要構成還是那些木頭和石料疊起來的房子。房子的主要材料是木頭,具體是什么木頭我也沒去弄清楚,反正我想應該不是某些建筑工地上的那些沒用多久就垮掉的東西。單純地描寫木頭在這兒是沒有意義的,我所關注的是老街的老房子上面的木頭,褐色的,很少蟲蛀,有些殘存的朱漆下面透出來的紋理。我禁不住又要說我很喜歡那種陳年的古氣,就如我喜歡某枚古錢幣上印有的幾個殘缺不全的篆體字一樣。房子都是樓房,這也證明了建造它們的先人早已經有了現代意識(其實應該是說現代建筑借鑒了古代建筑的風格)。閣樓式的設計,樓沙鍋內的窗子也是一格一格的形狀,完全符合書中對古建筑的描述。不過糊窗子的紙卻被玻璃取代了,這也許是因為現代的風沙太大的緣故,或許也不是,只是我又想不起來了。每次我望著那些窗子,總會想象出一個世界:窗子里面住著一位美麗的姑娘,她也許正在里面繡著一對戲水的鴛鴦,也許在小睡-,也許在對著鏡子用原木梳子梳理著長發;如果想得更遠一點的話,也許不久后窗子便羞澀地開了,一張美麗的臉成為另一種美麗的風景。
有時候會有各種鳥鵲或者鴿子停在雕成鏤空的屋頂上。在那樣的時候,我的腦子里常會有一種疑問:我不知道它們是現代的鳥還是古代的鳥。除了人以外的絕大多數動物和植物與歷史年代似乎是沒有聯系的,在它們身上很難找到時代的烙印。當然,如今在某所豪宅前看門的優良品種大狼狗和實驗田里被改良的植物是除外的。
我最喜歡的是老街深處的那間古廟。說是廟其實也就是一個和兩旁幾乎一樣的木房子。一樣的規格一樣的設計,只是當門懸了三個大字“合營廟”。聽到這樣的名字也許會有人想起另外一段歷史,改革開放后的公私合營制度,但這兒的“合營”絕不是為了祭奠那個仍然在延續的時代和制度。廟的里面顯然就不用于普通的民宅了,煙霧繚繞,檀香的味道很濃。更有一種感覺是不可忽視的:它給人一種仿佛是必須遵從的肅穆,身處其中你不敢喧嘩,平日里的狂妄被壓縮到無從記起。于是我經常在想:世界上是否真的有神靈存在?但我還是心存疑慮的,如果真有神靈,世界上該不會有這么多暴徒和行尸走肉肆意妄為。
古廟里還有一個守廟的老人,穿著斜搭的布衫,額頭上滿是皺紋,仿佛和古廟一般古老。其實古廟應該是更老的,或許在老人的好多代先人以前它就存在了,而老人只上承接了前一個守廟人的衣缽而已。
我記得老街上的孩子都很喜歡打架,因此那時候我一個人一般是不敢靠近它的。整個一條老街沒有一棵樹……
其實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只是個上小學的頑童,也和那群老街上的孩子一樣淘氣。不過它們都隨著我的年齡一起成為了歷史。大約五六年前,老街的第一個木房子被拆了,不久后即在原地出現了一幢黑瓦白墻的現代建筑。后來的一切便按照社會的進化規律發展了。去年我回家,發現老街的那條狹窄的青石板路已經換成了一條打上了許多現代烙印的水泥路,路的盡頭的那個渡口,堆滿了用巨大的挖沙機從那條著名的河里打撈上來的沙石。
一切都變了,還好那條著名的河的名字仍在,它叫;瀏陽河。而老街已經被蜂擁而起的幾條環線吞沒了。
老街于是成為歷史僅供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