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畏
很難想像,人世間竟然會有這樣的“精神紐帶”:按“不喜歡乞丐”的共識去尋找知己,而且上下求索,找到了異代知己;但看了一篇叫《坦然走過乞丐》的文章,你就會知道了。這篇文章,我是在網絡上看見的,網絡注明是出自《中華讀書報》,可見是讀書人寫的,而作者署名叫“畢淑敏”,竟與一位名作家的名字相同。
文章開頭一句就是:“喜歡張愛玲的一個理由,是她說自己不喜歡乞丐。”
一個好端端的,日子想必也還過得去的人,對乞丐怎么會有這么深的情結?心里怎么會如此沉重地裝著乞丐這樣卑賤的人?這是怎樣一種精神?
其實,對乞丐,是可以“不喜歡”的。“不喜歡乞丐”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不像不喜歡某些人,得冒風險。“不喜歡乞丐”,乞丐不會找你算賬,“非乞丐”也不會說什么。乞丐到底沒有什么可怕,雖然有“惡丐”一說,到底他們“壓榨”的,也只是你的感官而已。總而言之,對乞丐,假如你“心情好”,順便施舍一點,假如你“心情不好”,不施舍,都是你個人的事情,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沒有人會盯著你。這就好比尼采說的,從你的內心出發所做出的決定,都是正確的。
可是,畢淑敏卻很不幸。她“不喜歡乞丐”,卻又是總是放不下,她覺得不體面。她就這樣“盯著”自己,幾十年來沒有把握住“乞丐觀”。她只好去“盯別人”,她要找到她的參照系。所幸,盯到了張愛玲。照說,找到了同道,證明了“吾道不孤”,也就可以安心了吧。可是,才不呢。這竟然成了張愛玲更受喜歡的理由。設想中國的乞丐們有知,想到因為他們的存在,促成了當代兩位以漢語文學為生的前賢與后肖的精神聯合,能不受寵若驚乎?
這樣的精神傳承可謂了得,應該堪稱人類精神現象的一朵奇葩了。可是,都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這種與乞丐不兩立的無名火,又所來何自呢?
按照文章的敘述,畢淑敏女士最后獲得“坦然走過乞丐”的勇氣,是因為受到一位“海外宗教界朋友”的點染。那天她們結伴走過地鐵。看到一位骯臟的老丐,那位朋友很看不慣,不僅不曾放下一分硬幣,還徑直找公安,請求把乞丐趕開。原來,她的這位朋友“從不在馬路邊施舍的。那樣不是仁慈,而是愚蠢”,還“助長了不良之風”。原來,她的這位朋友把乞討與施舍的關系定性為:“他靠出賣尊嚴得到金錢,你收獲了廉價的欲望滿足。”當然,她的這位朋友,也不是認為乞丐就該死,而是要由“正式的慈善機構來負責這些事務”的。
阿彌陀佛!真不知道畢女士的那位朋友是修哪一門功夫的。但是,想必他(她)無論如何,不會受施于民間,而是靠“正式的慈善機構”維持生計的吧。進而,他(她)能認定施舍是“收獲了廉價的欲望滿足”,這樣的“單極判斷”,也該是“入世太深”了吧。
總之,這世界一切都是功利的,包括在馬路邊對乞丐施舍的一塊錢,都必是為了那樣壯懷的收獲。一個人能把世態人心“吃得這樣準”,還能有滋有味地活著,需要原諒俗眾多少的糊涂啊,也算是不容易吧。
最后,畢淑敏總算拋棄了反反復復游游移移的矛盾,“可以坦然走過乞丐身旁。對那些慷慨解囊之人不再仰慕,對那些揚長而去之人也不再側目”了。看到了吧,此前,為了一個乞丐,她受了多少煎熬啊。又是盯人,又是責己,又是“仰慕”又“側目”,弄得不勝其煩。這是怎樣一種境界!至于何不順便丟一枚硬幣出去,得個心安了事?沒有人知道為什么。
我真是好生奇怪,一個人活到能夠像畢淑敏那樣熟練地運用文字的歲數,還“拿不穩”如何對待乞丐。現在終于拿穩了,可以“坦然”地拒絕施舍了。可是,這需要鄙薄施舍者。只見畢女士金針度人,一口咬定施舍就是為了施舍者自己“收獲喜悅”和“廉價的欲望滿足”。而以這樣的乖戾之氣為文,竟被很多年輕人驚為美文,其可憐復可悲的“情調”,或者被視為輕飄飄的東西不被認同,或者被輕飄飄地認同了?無論如何,這是多么讓人錯愕啊。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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