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然
去昆明,我必定要去呈貢魁星閣(社會學界簡稱“魁閣”)。西南聯大時期,小小的魁閣,成為費孝通等一代風騷人物從事學術活動的中心。幾年前去魁閣,我已看到它周邊蓋起的貼有白色瓷磚的丑陋高樓。我痛恨它們,我收縮眼睛的余光,為了獲得美好的印象,我將眼神聚焦于外墻綠色的青苔與野草,我進入古閣,從“吱啞”作響的舊樓板,尋找一個年代留下的痕跡。對我而言,魁閣最好永遠是那么破落為好,因為只有那樣,它的形象才像是一座歷史的豐碑。
去年9月底,我經川藏公路,繞稻城去中甸,回程在昆明小住二日,又得到一次機會去魁閣。這次幸得當地文管干部作陪,我樂不可支。如今,魁閣的歷史遺產價值被當地政府認識到了,縣里將它列入文物保護范圍,政府文物保護的第一個舉動,便是撥出一筆款項用于維修古閣。那位文管干部顯然是位有心人,他打開古閣的大門,帶我進入,我眼睛一亮,見到古閣已成為一座紀念館,四周布滿照片和書籍,見證著社會學工作站的歷史。我順著樓梯往上走,我發現“吱啞”的響聲不再,震驚中我得知,木頭已全然換成新的了。我迅速爬上三樓,再沖下一樓,跑到外面,認真一看,那里的光景令我震驚:整座魁閣已煥然一新,綠草與青苔完全沒了,只有裸露的紅磚和綠瓦。我尋找古石,有幾塊被套進了墻。我心中痛罵:“××,又一件文物被所謂文物保護毀于一旦!”
我不敢將心聲發出——畢竟,我與那位文管干部是初次見面,沒有再了解情況,不宜裝腔作勢。我細聲請求他,要他帶我去尋訪吳文藻與冰心的故居及清華大學國情研究所的舊址。我們先去找吳先生與冰心的故居。到了那地方,我問:“在哪啊?”他指著一片被拆得片瓦不留,只剩支架的破樓說:“唉,那就是,縣里又撥了錢整修呢。”我在那停頓片刻,心情極為深重。無奈中,要求去清華大學國情研究所陳達辦公室舊址參觀。不遠處,我們找到了它,它原為縣文廟,也是在西南聯大時期成為一群知識分子學術研討場所了。在三處舊址中,只有這些還不完整地存留在那里,破落的文廟,木門“吱啞”作響,院里古樹參天,盡管周邊工地噪音巨大,但站在文廟前,莊嚴之感如舊,給予人美好的想象。我在那找了一個石板坐著,享受一下涼風與古氣。文管干部前來閑聊,他說:“王教授,非常不好意思,這座我們還沒修呢,保護得不好。”我此時覺得與他熟悉了起來,也就開始不客氣了。我說:“嘿,我看只有這文廟保護得最好!”他驚訝地問:“這作何解釋?”我說:“其他兩座建筑全被你們破壞了,好好的古物,被拆掉重建,就像是制造假文物。”他說:“不對呀,王教授,我們當時還特別慎重,完全是參照故宮修舊如舊的文保政策做的,故宮不也是這樣保護的嗎?”我快要啞口無言之際,怒氣也已沖到胸口,我說:“如果故宮也是那么保護的,那么,那也就全錯了,那等于是將真文物變成假文物,就像在發掘出來的器物上涂上嶄新的涂料,或者更嚴重,將器物打碎,照它的模子造個新的。” 他怔了一下,我順勢說:“您今后最好建議縣里保留這座文廟,我看這是貴縣最后一座古建筑了……”
事情過去快一年了,呈貢的文廟是否幸免于“修舊如舊”難,我得找機會去了解。使我郁悶的是,我景仰的老魁閣已一去不復返,我沒心再次去“朝圣”。我不敢計算有多少比魁閣重要的建筑毀于所謂的“保護”,我要詢問:是否從國寶故宮到小小魁閣都真的已是“修舊如舊”,成了偽文物了?我可能主觀,可能錯誤,但如此“修舊如舊”實在令我痛恨;我敢斷言,如此“遺產保護”等于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