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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人生來世,起點是不自由的。出生的時間、地方、家庭與父母,人都毫無選擇權。沒人征求過你的意見,一巴掌就從接生婆那兒,打發到世上來了,想不活也不行。不僅把你造就成一個有生命的物件,而且是一種能夠咀嚼七情六欲的精致的生命。生命的過程固然有快樂,但更多的恐怕還是煩惱。就在這樣煩多樂少的生存中,謀求長生,奢求永生,還一直是人類執著的情結,是一種令上帝發笑的幼稚,是一樁滿世界瞎撞的追求。于是,人們對某些自盡行為產生了一種敬意,以為至少表達了人對生命自由的一種神往。人不能主宰自己的生,至少還能主宰自己的死。對生命最終極的展望是:得不到永生時,人們祈盼永生;如果人果真長生不老了,人們日思夜想的,很可能就是如何結束自己的生命。
即使在這樣的考慮之下,當深圳一個叫王易的39歲企業白領,有著夫唱婦隨的家庭,過著簡單卻幸福的生活,平時還有戶外運動和攝影的愛好,正在積極籌劃單位戶外團隊的組建,還忙著和朋友去酒吧看球呢,卻僅因單位將他的辦公室,從寬敞明亮的八樓搬到了面門而坐的三樓,他就選擇了跳樓,選擇了用自盡來結束在旁人看來依然輝煌的生命(6月27日《南方都市報》)……人們想要表達的恐怕不可能是敬意,那種形而上的價值判斷,硬要用在王易身上,不僅迂闊,簡直有些殘忍。尤其當他的妻子,發現丈夫躺在樓底的草坪上,尖叫著沖下樓去的時候……人們在生命的任性中,讀到的不再是在自由面前的勇敢,而是在責任面前的膽怯。
“不自由,毋寧死”,確曾讓人在甘于奴役與卑躬屈膝中偉岸起來;但這種“自由”,只能是生存與進步的符號,絲毫無關乎于頹廢與死亡。只是當嚴峻的生存節奏與急劇的社會進步,不斷地使個人的“自由”天地變得逼仄,使“自由”的心靈空間變得擁堵,使“工作著是美麗的”變成“自由”的奢侈品,“死亡”在越來越多的人那里,開始成為“自由”的等價物,不由得讓人悚然而栗。
王易工作是努力的,待人是隨和的,愛好是廣泛的,人生是積極的……但他憂郁,尤其是“他不愿把工作上的郁悶跟人講”。無數王易似的悲劇告訴人們:社會越是進步,工作越是繁重;生活節奏越快,心理壓力越重;組織化程度越高,人越是寂寞無助;私人空間越發達,勾通交流越困難:管理手段越先進,人越來越有可能異化成一臺機器……據說,王易計較的是,公司將他等同于新分配的大學生,其實他自以為是公司初創期的功臣;他在八樓的辦公室隔出一塊私域,三樓的辦公室則敞開在來來往往的路人眼下……這樣的事情,王易到哪里去說?誰有這份閑心聽他說?他說了人們會怎么看他?即使說了又會管什么用?……當年衙門前的震堂鼓一敲,知縣大老爺就得出來,現在哪里敲去?過去天井里坐著乘涼,什么郁悶都可以在與鄰里的聊天中得以排遣,現在卻只能在心靈一隅攢著——攢出了抑郁癥,攢出了神經病,攢到最后,把死當成了解脫。這實在是現代化過程中,許多人都有可能遭遇的不幸。
拒絕死亡的理由,不再是自由,而是責任。人不能只為自己活著,有一個愛你的妻子,你不能死;有一個你愛的孩子,你不能死;有撫愛你長大而現在需要你撫愛的父母,你更不能死……這些最世俗的理由之外,作為一個生命的存在,對生命本身的敬重,也應該是拒絕死亡的理由。
王易之死,是家庭之痛,是企業之痛,更是社會之痛。家庭別只看到王易拿來到家的薪俸,企業別只看到王易做出來的業績,社會別只滿足于王易維系著社會的運行……要看到無數王易的神經已經繃得很緊,希望有更多來自家庭的善待,來自企業的厚愛,來自社會的理解,能挽救更多的王易。這也許是王易跳樓身亡,應該留下的生存思索。
作者:慕毅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