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侖:大學究竟給了我們什么
2012年11月15日 來源:中國企業家 作者:馮侖
這些天一直在回憶、琢磨一些事情,因為同學梁興打電話給我,提醒今年是畢業30年,按照班委會的要求,大家寫點東西吧,連強也發短信說,大家一起通過文字把同學之間的記憶再集中一下吧,大家說著都特別高興。高興之余,我在想一個問題:大學究竟給了我們什么?給了這個時代什么?其他的問題涉及到別人,我只想說一下大學給了我什么。
我覺得大學最重要的是給了我老師,讓我抱著一些懵懵懂懂的想法,在那樣一個動蕩的文革結束年代,開始了一段對經濟學的學習之旅,也開始了我對新的人生的規劃。老師是我第一個啟蒙者,他們每一堂課站在那里,把點點滴滴知識傳授給我們,把我們由一個未知的狀態代入到已知,還讓我們對已知的東西進行分析、提升。老師是我從畢業以來,尤其最近二三十年來,心里最大的一個正資產。正是這些老師當年給我的鼓勵和一些重要的點撥,讓我能夠有信心來看透事物發展的規律,并且不斷增加自信。
對老師的回憶總是很具體的。我記得第一課,何老師講的是商品,講斧頭、羊的故事,當時非常引起我的興趣。之后,我對經濟學就有了獨特的偏愛。到如今我還記得,何老師對我們這個系做的所有塑造和指引,我們也不斷地以何老師為榮,何老師在我腦海里總是一個和藹、慈善、睿智的長者形象。
系里的老師每個都很有個性,印象比較深的比如經濟史的老師,王老師,總是穿得整整齊齊,人非常精神,底氣特別足,他講的經濟史,也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門課程。當然還有我們的班主任小何老師,小何老師非常年輕,跟我們同學們經常在一起打球、鍛煉,是老師,也是兄長和朋友。還有很多其他課的老師,都給我非常多的印象。
直到后來,當我在中央黨校也短暫了做一段老師的工作后,包括創業到今天,才能體會到,實際上老師傳授的不僅僅是知識,而是在塑造人,特別是在塑造我們一生所需要的謙遜和豁達,以及做人的力量。這是學校給我們的最大的一個恩惠和最寶貴的一筆資產。
同時,從學校里我還得到了同學。從報到第一天開始,我的生命中就有了這樣幾十位同學,年輕的時候我們是一起奔跑的運動員,中年的時候大家是相互扶持的拐杖,老了以后我們是坐在太陽下,散步在林蔭道,回憶中最親密的心靈伙伴。
這幾十年來,得到同學的幫助確實太多太多,同學像兄長,什么事情你找他,都不拒絕,什么時候都不用虛偽的眼神看你,什么時候都直截了當。有人說親兄弟如果很有地位,說話有時候還會有顧忌,但我們這些同學之間真的沒有那樣的芥蒂,不管他現在是高官還是大學者,只要你找到他,彼此都是真實的,從來不需要彎彎繞,想怎么措辭。
前一段我有一個小事情不明白,拿起電話就給一同學,問他一通,他給了我一些指導。這個同學現在是陜西省高官,當接到我電話的時候,他非常欣喜,也非常親切,非常開心,和當年在學校里一樣。這么多年,當我有什么想不明白,或者實在覺得誰還能幫我一下的時候,最后一個想到的就是同學。
記得在八九年之后第一個春節,我在維迎家,和他的家人一起過年,那時候是我最困難的時候,窮到連一張火車票都買不起,又沒有地方過年,后來維迎出國了,把他的房子給我用,也沒有收房租,連電飯煲也給了我,應該說萬通的創辦其實是在維迎家里開始的,我有時候跟維迎開玩笑說,其實你才是我們公司真正的創辦人,你是用資產來參與創辦的。很遺憾,卻沒有變成我們的股東,如果當初我們對《物權法》像今天這么清楚,沒準兒萬通的歷史要改寫。
記得我第一次到北京,那天天還沒有亮,紀坤來接我,上北京的第一頓飯在紀坤家,是他母親親手做的,熱騰騰的。后來,連強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加入了公司,毫無保留地像大哥一樣支持我,當然還有向力,也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在廣西給我很大的支持。隨著時間越來越久遠,同學變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撐,特別是在當年迷惑、無助、無奈的時候,甚至不能向父母開口的時候,正是同學給了我最大的溫暖和力量。
大學,當然還給了我知識,雖然知識可以在今后不斷地去學習,但是有那四年的時間,扎扎實實、心無旁鶩地認真去學習,特別是在當時社會轉型時期,又加進很多自覺、被動的各種各樣的思考,使得那段學習時光特別難忘。
我們讀的是經濟學,在這四年里,從一個無知的少年,到有一個最初的商品的概念,再到后來能夠鉆研《資本論》,能夠對西方經濟學略有所知,到整個建立一個基本的經濟學的素養和分析問題的框架,都是在這四年里形成的,這樣一種框架,一種分析能力,隨著時間的延長,特別是對我作為一個企業的工作人員特別重要,讓我的語言系統變得多起來。除了一般做生意的江湖語言、官場語言外,我還能有經濟學的基本語言、詞匯的素養,讓我能跟經濟學者、財經從業人員交流時,能聽得懂他們講什么,也能夠用他們的語言跟他們聊天。
知識就像空氣、營養、水分一樣,一刻也不能離開。但是在學校這段,應該是氧氣特別富有,營養特別充足,水分特別充沛的時期。那四年,可以說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用知識澆灌心靈的時期。
學校在知識方面,除了我們本科,還有很多跨學科的專業,還有其他的一些機會讓我學習到經濟學以外的知識,我記得那時候有新型畫展,我們還知道了西單民主墻,知道了思想解放,知道了原來社會還有這么多人用別的方式在思考。今天如果說我們仍然可以坐下來讀經濟學,仍然可以考碩士、博士,但是已經完全感覺不到文革之后的第一個思想解放、思想自由給年輕人帶來的那么一種欣喜和興奮。
說到學校,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就是宿舍,我記得當時我和數學系的同學住在一起,宿舍里最大的當時快40歲,最小的才16歲,我們八個人每天在一起相處,那段時光很有意思。今天條件好了,多數是四個人一個宿舍,當時物質匱乏的情況下,八個人在一起,我們彼此之間都在學習,我學習他們的數學知識,他們給我們聊一聊經濟學,有鄉下來的,我們也順便了解一下鄉下的生活,還有從工廠來的,有從軍隊來的,有家庭困難的,也有家庭情況非常好,每天晚上我們都聊天,天南海北,無話不說,四年下來,我等于又多出來七個生活老師,因為當時上學的時候我只有18歲,生活的知識和經驗都還是比較有限。
這些年,年齡離當時的18歲越來越遠,經歷的人生變故也越來越多,走的路也越來越多,見的人也越來越多,但當我安靜下來,特別是見到老同學的時候,忽然發現,學校還給了一樣東西,叫回憶。回憶是因為你經歷越豐富,才能回憶起最有價值的東西,最讓你心里快樂的瞬間,也讓你有了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任何時候跟他聊天,他帶給你的都是美好,這個朋友叫回憶。
有了回憶,就有了親切,有了心底的感情涌動,就有一種欲望,就想和同學再聊聊天,再聚一下,每一次的回憶都帶來下一次的聚會,每一次的聚會帶來更多的回憶,再更多的回憶又讓我們同學之間走得更近,這樣在回憶中、在聚會中,讓我們的人生變得非常完美,非常愉快,非常有活力。
現在想起來,學校給了我老師,給了我最重要的同學,給了我知識,給了我回憶,其實這一切最終都給了我一個身份的符號,就是77級大學生。每當我填寫履歷的時候,必須要填的就是西北大學經濟系77級學生。這是我終生的一個符號,這個履歷把我定位在這個人生的每一個場景中,讓我在扮演其他角色的時候,我第一個出場的本色是西北大學經濟系77級學生,正因為如此,我才發現,原來學校給了我可以依托一生的一個身份證明。而這個身份證明我至今仍然引以為驕傲,我以學校為驕傲,以老師為驕傲,以同學為驕傲,以回憶為驕傲,也以我的西北大學77級經濟系學生為驕傲,感謝學校,感謝同學,感謝老師,感謝回憶,感謝我所有過往幫助過我的同學和朋友,未來我們仍然有更美好的時光等待我們,感謝所有的生命,感謝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