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道峰:社會市場化勢不可擋
2013年12月17日 來源:中國慈善家
中國所有變革都是在不完美中行進的,政府也是在推動社會往前走。隨著社會市場化的到來,這個時代將開啟人們新的成就道路
現在做公益也能找到成功的路徑
《中國慈善家》:你曾提過十年內社會組織將蓬勃發展,最近的形勢與這種預測好像有點矛盾?
何道峰:應該說短期內是有矛盾,但是中期不好說。最近幾年,中國的網絡平臺迅速向移動互聯網發展,給我們提出兩個重大的網絡管理問題。第一,電商迅速發展,四五年之內達到了上萬億的銷售額,但電商沒有稅收,國家是否應對網上運營的商業收稅,一來增加稅負公平從而實現競爭公平,二可增加稅源。這樣就讓我們面臨一個網絡經濟的監管問題。
第二是微博快速發展,而且微信發展更加迅速,微信把文字傳輸、圖象傳輸、語音傳輸以及聊天功能等集于一體,這種進步把中國帶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網上言論自由時代。微公益也是嫁接在這上面的。但是另一方面,網絡的發展也帶來了一些問題,就是在網上可以說話不負責任。
中國當今碰到的這兩大網絡監管問題是中華民族面臨的大難題,我們要去破解它。現在我們找了一個容易破解的方面,從言論上去解決問題。但是,如何讓公眾對言論負責、問題在哪里、怎么管、技術問題怎么解決、管到什么度為好,都需要調查研究,聽取利益相關方意見,并通過程序立法,才能進行有效監管。但是政府常常做事比較粗,領導人一講就開始干,干起來再琢磨怎么應對,臨時出條文。這就未免倉促,也未免不夠嚴肅。公安部發的“不許闖黃燈”規定就是一個深刻教訓,輕立輕廢,必失信于民。你發心可能是好的,但結果是不是能達到效果,卻需要時間來檢驗。當然,對整個公益界的影響,從短期來講,可能是很受挫,但這取決于你怎么想,如果你想做的公益是真正對公共利益的關注、公共空間的構建和社會的建設,其實你大可不必受挫。
《中國慈善家》:你之前提到過三個市場化,第一個是競爭市場化,其次是社會市場化,為什么政治市場化放在最后?
何道峰:除此我們沒有什么路子可走。從戊戌變法開始,我們的先驅都是想從政治上破解,但是沒有解決問題。因為政治是一個快變量,民主形式可以很快轉變。但是經濟和社會是一個慢變量。如果這兩個慢變量不變過來,快變量只是徒有其表,里面的經濟、社會內在運行的瓤子很快會把它的政治外殼侵蝕掉,就成了一個完全虛假的外殼。所以,慢變量的積累和沉淀非常重要。時間非常偉大,靠時間累積的東西,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改變不了。中國現在搞政治民主變革的時機并不成熟,中國應該搞社會變革。
《中國慈善家》:現在新一屆政府有這么多改革,一些特點初步顯露出來,你覺得如果以十年為一個界限的話,社會組織還會有更大的發展嗎?
何道峰:這個問題要從幾方面來看。第一,社會組織發展首先要有資源。人在創造財富的過程中,第一個財富是為自己創造,而創造第一財富就要創造第二財富—稅收,這是國家強制的,再往下創造財富,就是惠及他人。一個社會的平均收入水平比較低的時候,這個惠及他人的財富量是很小的。2008年以前,中國的捐款規模基本上在100億。汶川地震創造了700億,以后這幾年,差不多1000億左右。未來十年,如果我們的經濟按照李克強總理的路子往市場經濟走,中國捐款的規模達到3000億至5000億是可以期待的,只要有足夠多的社會組織來干這個事。所以公益組織的發展,是以可用于惠及他人的財富為基礎的,這是前提條件。
第二是政府。十八大提出的五大建設里就有社會和文化建設,說到底就是社會的發展,這等于是把社會組織的發展寫進了國家綱領,雖然沒有立法那么完美,但是中國所有變革都是在不完美中行進的。中國30多年就是這么走過來的,丑的東西不一定不進步,不一定只有美麗的女人才是好老婆。所以政府也是在推動社會往前走。我們在立法、登記注冊上的一些變化,比如取消主管單位,都是在往前進的方向走。
第三,整個國民走到今天,進入了一個信仰危機和精神苦悶期。以前都追求做大官、掙大錢、成大名,但是現在,無論普通人還是很有成就的人,都在思考生命的真諦。這種尋找就導致現在出來這么多事。這個社會之所以不會滅亡,就是因為不斷產生非同尋常的人,找到更接近信仰的東西,讓自己心理平衡和有價值感。
這三個條件加在一起,就能發酵。我們以前只能通過做官找到成功的路徑,那是一個時代;后來發現下海也可以找到成功的路徑,這是另一個時代;現在做公益也能找到成功的路徑,又是一個時代,這個時代開啟了人成就的新道路。
沒有現代文明的個體就不會有現代文明的國家
《中國慈善家》:談到信仰危機、精神苦悶,為什么做公益是一個解決方案?
何道峰:因為宗教層面,社會市場中確實需要有這一個宗教市場的土壤,但這扇門開得不大,公益有時候就成了宗教的替代品。公益是關于如何用一種平常的心,不是用道德至高點的心態來行走和修行。平常心并不是塑造完全沒有私心的狀態,而是做利他和利己的事情,在這中間找一個很好的平衡。因此才有這么多人選擇了做公益,這在中國當下是很有意義的。
《中國慈善家》:歐美有基督教,臺灣有人間佛教,但是在中國內地,最近這30多年主要是功利主義思潮在主宰。現在人們精神有了苦悶,可能難于找到寄托。除少數人能夠通過自救超脫之外,更多的人怎樣才能獲得一種精神上的解脫?
何道峰:解決這個問題很復雜,不管怎么折騰,最后還是需要宗教。另一方面,公益是替代品,我們有文化建設,但是非常有限。文化建設也可以部分替代,但非常有限。坦率地說,孔孟之道是不能提供太多解決方法的。
《中國慈善家》:現在杜維明提出新儒家,就是將儒學經過世界其他的思想進行融合之后改良,你怎么看待?
何道峰:儒家思想的精髓是君臣父子,儒家思想從本質上講是農耕文明的倫理哲學。一種與中國農耕社會的治理方式高度默契的哲學系統,它在哲學里屬于哲學的下端,屬于倫理哲學。哲學的上端是討論方法論,哲學的下端是討論是與非。
在儒學產生的那個社會里,只有兩個組織系統,一個是政府,一個是家庭。家庭把財富創造、傳宗接代、消費等所有功能都集于一身,政府管理公共事物。那個時代信息不發達,所以儒家思想的創立是偉大的發明創造。就像在家里當父親,你就知道當皇帝是怎么樣,你要愛民如子,你要是在家里做子女,一定要聽父親的,女人要聽男人的,這個秩序非常清楚。你在家里練會了,那修身齊家就能治國平天下,所以,這個模型讓你學會了社會治理的秩序,這是儒家思想的精髓。那個時候君權是神授的,民權是君授的。
而現代社會的本質,每一個個人的權利是神平等授予的,個人委托國家和政府行使一部分權力做公共事務。現代文明社會的本質是平行的,不是上下的關系。要把這種社會結構裝進儒學里,根本不可能,就像讓一個大胖子穿緊身衣一樣,所以我不認為儒學能跟現代社會相容。當然,儒學里有很多道德修養方面的訓誡可以吸取。
《中國慈善家》:你說的民權神授,它主要還是發源于歐美的一種價值觀念。
何道峰:只要搞工業文明,就一定是民權神授。因為工業文明就是市場經濟,市場經濟的第一個前提就是平等,沒有平等就不可能建立市場。如果在市場里打球的人都是有身份的,那你還能公平地打嗎?所以平等是第一個要素,第二要素就是規則。大家尊重每一個人的差異,但要按照通行規則,很嚴正地進行裁判,犯規就要罰下場,這樣,社會一定是平等的權利關系。憲法就是在個人權利和國家政府權利之間,進行非常有效地劃分,主要是限制政府的權利不能侵犯個人權利,要保護個人權利。這是憲法最基本的含義。法律最本質的精神是工業文明的產物,是建立在平等、人權神授的基礎之上。
《中國慈善家》:你提到過一個觀點,從人性開發中尋找力量,那么,在中國這樣的社會環境下,人性開發是一個什么樣的圖景?
何道峰: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人在社會里存在,就要拼搏,就要算計,否則都存活不下來。人性里也經常會閃耀一種光芒,就是利他,這一面就是人的神性。人性里不僅是為了生存,關鍵還有比較,比較讓人性變得更加貪婪、更加殘忍和不擇手段。
公益是在開發人神性的一面,人在社會里的舉止、行為、語言,還有談吐、修養,通過公益開發都會提升。你在香港與人相處就會有這種感覺,到美國也會有這種感覺,但在中國就不一樣,這就是我們要努力的方向。人性的兩面都要開發,同時成長,但更要加大人的神性面的開發與挖掘,以達到現代文明的狀態。沒有現代文明的個體,怎么可能有現代文明的國家。
國家真正的希望來自公益
《中國慈善家》:我們看到,一些重大災難發生的時候,全民都比較積極踴躍,但是在平時,大家的公益意識卻沒有那么強,對此你怎么看?
何道峰:其實這是兩個方面,應該把公益和慈善分開。慈善是任何社會都有的,公益只屬于工業和后工業文明。所謂慈善,是以慈悲之心行善舉,一旦人的悲憫情緒調動起來,出現大量捐款就很正常。但是,一個國家真正的希望來自于公共事務,所以慈善解決不了大量的社會問題,要上升到公益。
除了有情懷之外,還要進行管理,用企業家那套方法來推動組織系統的構建。美國的公益成為第三大產業,提供了12%的就業,創造了2萬多億美元的GDP,這個產業把社會公共空間構造得很好。私人只能把自己家里搞好,把公共空間治理好,國家也只能做一些大的事情,中觀上,讓社會進步,就要靠公益。
除此之外,還要產生新一代的人,媒體要有慧眼,發現一些幼芽,培養中國公益下一代的先鋒和領導者,讓他們成長起來。所有老的人都會慢慢變成泥土,變成下一代人成長的肥料,而不是一直在這個舞臺上表演。
當下正是中國從慈善向公益轉變的叉路口,公益的一些苗頭剛剛開始顯現,離公益社會還有相當長的距離。公益社會是什么概念?當發生任何大事情的時候,它會迅速出現自組織(self organization)。如果沒有公益這個產業的發展,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中國慈善家》:扶貧基金會給公益發展創造了一些什么樣的經驗?
何道峰:首先一條是從傳統體制里走出來,轉變成真正按照公益本有的治理方式來進行管理。在農耕社會之前,政府不叫政府,是一個部落,因為部落沒有明確的成文法治理這一套。農耕文明創造了政府組織系統來管理公共事物,同時創造了家庭這樣一種經濟兼社會組織的形式。家庭組織很重要,家庭出現以前,文明形態是很低的,無論財富的再生產,還是消費和文化,都沒有積累和傳承的載體。但是有了家庭以后,文明形態就有了巨大的提升。
到了工業文明第一階段的時候,出現了公司這種組織形態,也就是有限責任公司,相當于把財富的創造變得更加有彈性,治理上更加有效,而且在風險處理上更有柔韌性、有效率。但在家庭的形式上,如果你負債,那你是無限責任,父債子還是永恒的,你把生意做砸了,你的家庭就陷入滅門之災,這樣很不利于財富的創造。公司在今天看起來很平常,在當時卻是個很了不起的發明,中國就是因為創造不了這種形式,才沒有現代化,要是能創立這種形式,早就現代化了。
從治理形式來講,公司里的董事會、經營、監委會三權分立,真正政治上的三權分立精神是來自公司。公司文明形態的創立,不僅僅是把財富創造功能從家庭里剝離出來,變成更加專業創造財富的載體,而且對現代政治提供了非常有利的啟示。
第四個組織的創造就是公益組織。公益組織是在后工業文明時代出現的,這個形式由企業家推動產生,他們在50歲之前一直都是被功利主義推動著往前走,但是在觸摸到死亡和無限的剎那間,他們中的一些人或許就找到了下半生的生存方式,通過公益找到了自己悲憫情懷的落地方式,因此將公司管理的方法轉移來管理這種志愿奉獻的公益行動。卡內基如此,斯坦福也是如此。這是用企業管理方法運載公共之心,這種組織形式的創造是人類文明的一個結晶。中國的問題出在哪里?你是把政府的組織形式挪過來做公益,本質上就相當于試圖將一個柴油機裝到飛機里去解決飛的問題,可它能飛起來嗎?
中國慈善家/慈訊網記者_吳阿侖 文字整理:馬小潔 畢維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