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道峰:自由說到底就是妥協
日期:2013年12月23日 稿源:南方都市報
責任中國公益盛典頒獎詞:
當官、下海、做公益,漸入佳境;制度、文明、心感召,更上層樓。他讓一家官氣十足的慈善機構脫胎換骨再現本真,他讓一個腳步蹣跚的公益領域你追我趕煥發蓬勃活力。改變世界,先改變自己,這是其存身之大道;投身公益,實為陪護人心而不墜,這是其立言之高峰。他是何人?他就是何道峰。
1956年出生云南的何道峰,現任昆百大董事長,中國扶貧基金會執行會長。當過官,下過海,歷經市場經濟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滄海桑田,如今的何道峰又將自己拋向了社會領域的改革浪潮中,期盼用另外一個三十年來推動社會市場化的進程。
從經濟市場化到社會市場化
翻看何道峰的履歷,我們會發現,他的每一次轉型都恰好踩在中國政治、經濟和社會變革的時代節點上。回顧起三次成功的轉身,他坦率地說,“這并非一個理性設計的過程,而是一種內在生命邏輯的自我延伸。”
1984年,何道峰放棄了繼續讀博的計劃,進入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工作,歷任中央農研室流通部副處長、處長、副主任。在讀書與工作的十字路口上,何道峰的想法十分樸素。“我本來就是農民的兒子,所有農活我都干過。中國農村和農民的狀態,人與人的關系流淌在我的血液中。”
進入上世紀90年代,經濟改革成為時代主旋律。1992年,中央政府確定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改革目標。也就是同一年,何道峰決定下海經商。那時的他感到了一種時代的召喚:追求真理和思考的歲月應該畫上句號,尋找另外一種生命的邏輯會比單純思考有意義得多。
在這之后的七年時間里,從北海中匯置業房地產有限公司董事長到中國西部人力資源開發中心主任,再到華夏西部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何道峰在商海的三連跳完成了財富的原始積累,以及對市場游戲規則的熟稔掌控。
然而,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與農村的聯系并未放下。1999年,他以志愿者身份出任中國扶貧基金會副會長兼秘書長。這之后,他對中國扶貧基金會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將這一具有很濃政府背景的官辦基金會去行政化,用市場化的手段將其改造成為一家獨立自主的NGO,率先迎來了中國的社會市場化。
時至今日,這一改革的魄力依然被業界所稱道。但他給自己留下的注解卻很簡單,他甚至表示改革初衷出于一種自私的考量:機構需要專業化,讓年輕人和專業人士進入;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自保,畢竟一個企業家掛行政級別并不安全。
“我不能生活在兩條不同河流里,我如何應對這兩種復雜身份?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兩條河流變成一條河流,哪怕在兩岸我也能自由穿行,也不至于成為制度的犧牲品。”
如今,他已然可以自由穿梭在市場和社會的兩種維度之間,游刃有余。他將市場經濟改革的成功歸功于公司將信用落實到個人基礎上參與市場競爭。同理,在迎接社會市場化的浪潮中,他期待著將非政府組織形式也回歸到個人信用基礎上。“你要覺得官辦方式能辦好,就帶著花崗巖腦袋見上帝吧,反正我何道峰是不相信的。”
我從改變自己做起
“我沒能力改變社會國家,我從改變自己做起,讓我涉足的組織走上符合自然邏輯和社會邏輯的道路,這是我最大的自由。”在公共場合總是不自覺成為主角的何道峰,習慣于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強調反精英主義,這也為他贏得了更多的尊敬。
今年8月,在基金會中心網四周年的年會上,何道峰出任基金會中心網理事長。他提出,中國次公共空間培育的兩大核心公益領域:其一是行業自律,其二是小區民主自治。
今年6月份起,何道峰以一個截然不同的“業主”身份在自己的小區導演了一場“民主實驗”。他說自己“起來斗爭”的初衷是“跳出來主持公平,參與選舉過程中的制度重建,把程序公開、透明,不能自摸自選,防止以后出現專權、貪腐”。
經過“百日維新”,10月,小區新業委會改選成功,一個嶄新的人人參與小區自治的模式正在開啟。
“中華民族每一個人都奔騰著專制集權的血液,每個人都在試圖控制別人。”在何道峰看來,說民主很容易,但建立民主的技巧很難,盡管很多學者講民主,實踐組織運行的時候還是會不自覺拿起專制工具,因為大家都沒接受過民主的訓練,而社區恰恰應該成為民主訓練的主戰場。
“你也流淌著這樣的血液嗎 ?”記者問他,“我也有,但經過扶貧基金會的訓練,有很多新的認識。”他坦誠地說,“城市化是不可避免的,城市化以小區形態出現,所有民主治理都必須從小區開始。只有小區學會管好家門口的事情,國家才能談民主。”
對于一個有著理想主義情懷的人而言,在現實泥濘中前行需要不斷地試錯。在現有的規則制度里謀求改變,既要懂得妥協,又要尋找突破,這并非易事。對于何道峰而言,合理的邊界在于不斷地碰撞和妥協之間。“妥協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不妥協你就可能演變為侵略者。但你知道妥協的底線是什么。自由說到底就是妥協,你要學會在哪一個點上懂得妥協,尋找到自己應有的行動空間。”
呈現自我的生命狀態
思想者永遠走在時代的前列。
2013年12月10日,在何道峰位于鳥巢東側的公司辦公室里,我們正在為他錄制今年公益盛典的獲獎感言。無需任何醞釀,他把馬甲一脫,兩手插在褲兜里,身子微微向前傾著,張口侃侃而談,語氣低緩,側分的幾縷頭發不羈地擋在額前,眉宇間的川字紋穿透著幾分勢不可當的堅定。
腳架支起,鏡頭對焦,何道峰完全無視于鏡頭的存在。他以舒服的姿勢敞懷靠在沙發上,信手拿起秘書遞給他的酸奶啜著,講到興起之處,他會俯身向前,兩眼放光地爽朗大笑,這一切都被記錄定格在歷史的膠片上。
與其說是何道峰選擇了公益,不如說是他在時代的變革中洞察到了人性的卑微。
“Believe(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沒有一個人能把你的所有事情都看清,沒有一個人對所有未來道路的細節都想得明白,人在世間行走,看不明白的時候,只能依靠你的Be-lieve,哪怕你走的彎路,會承受苦難,Believe解決了你生命中很大的問題。”
在他看來,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充滿了偶然。在種種不可掌控的偶然性中,人是卑微和渺小的。已過天命之年的何道峰,依然堅持不懈地延展著生命的多種可能性,試圖跳脫出塵世的教條與輪回。他與太太討論死亡的話題,他反感遺體告別,反感一切世俗的喪葬禮儀,他希望能選擇自己的方式與這個世界作別,避開人世的喧囂,慢慢淡出。
“有多少人叩問過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他們幸福嗎?其實你沒有去了解他們,幸福是洋溢在臉上開懷的微笑,生命過程中無愧于我心的行為舉止。那是靠什么來的?靠相信。”
“像我這樣的人最好是像一棵野草一樣自由自在地生長和消亡。”何道峰很喜歡跟人談論生命哲學,未經思量的人生不值得過,他更愿意用生命的本真狀態去回應現實的碰撞。“為什么要用塵世標準來衡量人的生存死亡和價值,而不是呈現出你自己的生命狀態?”
“那你相信什么?”記者問他,他笑而不語,頓了頓后,他說;“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以后再說。”此時,冬日的暖陽正透過落地的玻璃窗,影影綽綽地流淌在他的身后。
南都記者 鈕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