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叫體面呢?譬如張三相貌周正、儀表堂堂,我們說他“長得體面”;李四被一個大單位錄用,收入頗豐,我們說他找了份“體面的工作”;王五結婚大擺酒席、賓客如云,我們說他辦了個“體面的婚禮”;趙六犯了錯誤,我們只是私下批評兩句,說“給他留點體面”。
語言學家分析說,“體面”本指體態、臉面,引申為面子、名譽;還有情面、體制、格局、體統等義;有時又當作漂亮、光榮的同義語……
我理解,“體面”是指一個人(以及跟他相關的一切)被人認同、為人稱許的光鮮感受;往正向延伸,讓人想到了“尊嚴”;往反向理解,又跟“虛榮”沾點邊……總之,小到個人修飾,大到立業擇偶,包括儀態談吐、待人接物、侍親持家、遵紀愛國,全都事關“體面”。
既然“體面”離不開群體認同,一個“體面人”必然在乎眾人的目光,嚴于律己、處處作表率,盡量不給他人及社會帶來不便,哪怕只是感官上的。天再熱,他們也不會脫光脊梁、把背心往肩膀一搭,擠進人群;在公交車上,他們也不會哇啦哇啦大聲打電話,仿佛滿車人都是他的下屬、敬聆他的訓斥……
讓“體面”重回咱們的生活
從字面上看,“體面”只是“外面光”,只要西服夠挺、皮鞋夠亮,你就是“體面人”了。其實真正的體面是內在修養的自然發露——我曾親見衣帽光鮮的一群,用高檔飯店里雪白的浴巾擦皮鞋,你能說他們是體面人嗎?
然而“體面”一詞的消失,又勢所必然;因為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資產階級思想”、“小資產階級情調”。記得那年有個話劇突然走紅,劇中的年輕工人娶了資本家的女兒,受岳母影響,下班后打野鴨子賣錢,花一百四十八元買了套高檔毛料制服。這位追求“體面”的工人小伙兒,在思想革命化的高潮中成了被諷刺的對象。那時誰若穿得整齊一點,立刻有人開玩笑說:“嗬,一百四十八!”
當時我正上中學,無論老師、同學,幾乎人人身上帶補丁。一來那時買布憑票,二來大家有種心照不宣的意識:“補丁越多越革命!”家里若給做身新衣服,恨不得勤洗幾回,趕緊讓它褪色,若能早點磨破打上補丁就更好!——現在聽來,這是不是有點變態?
不僅穿衣如此,說話也一樣。看過一本寫西班牙內戰的小說《志愿軍》,書中有個年輕革命者,受過高等教育,彈得一手好鋼琴。可為了跟周圍的工農戰友打成一片,他有意學他們的粗鄙話語,還不時夾著臟字!——類似情景我們全都經歷過,至今還在一些人身上留有印跡。有一年參加一個學術會,逢到一位退休老同志發言,話不出三句,總要帶出一句“三字經”來!大家相視而笑,無不搖頭。其實這位并不是什么“大老粗”,而是五十年代畢業的“老大學生”,據說寫得一手好文章。
再后來,“文明”成了貶義詞,“禮貌”被視為“虛偽”,“體面”自然成了罪過……這種趨勢一直沒能得到糾正,嚴重拉低了整個社會的文明素養。
由于司空見慣,人們覺得“體面”缺位的后果似乎也并不太壞:大家普遍獲得了“自由”,再也不必用“體面”來約束自己和他人。人人“我行我素”、“胸襟坦蕩”,一切禮儀規矩都變得多余。什么在公共場所大聲喧嘩、穿拖鞋進音樂廳、開車硬闖紅燈、購物隨意插隊、唐突老弱、不讓婦孺,乃至便后不沖水、路邊“把”孩子……在他們看來全是不值一提的細枝末節。他們最喜歡的一句格言就是:走自己的路,讓人家說去吧!
我們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卻不能強迫所有人都接受它。在臺灣旅游時,我親眼看見工作人員手捧“輕聲慢步”的牌子,據說是專為提醒大陸游客的。還有旅游者講述在歐美一些地方的遭遇,那里關于遵守秩序、保持衛生習慣的提示,被特意譯成中文。——當一個人放棄“體面”時,爹娘祖宗跟著一塊兒丟臉,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其實“體面”哪里是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專利呢?勞動者就沒有“體面”嗎?老舍在講述祥子的故事時,就頻頻使用“體面”一詞。他這樣描寫奮斗中的祥子——“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可一旦失去了生活的希望,“祥子,多么體面的祥子,變成了又瘦又臟的低等車夫。臉,身體,衣服,他都不洗,頭發有時候一個多月不剃一回。……原先他以為拉車是拉著條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險。現在,他故意的耍壞;摔死誰也沒大關系,人都該死!”
老舍是在講寓言:一個不再追求“體面”的人(或人群),也就丟掉了夢想和尊嚴,跟拋棄了“體面”的祥子一樣可悲,甚至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