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蓋茨先生今年11/21-22的北京之行已經過去一周多了。想來今年是我在蓋茨基金會工作的第四個年頭,每年都和蓋茨先生有至少兩次深入接觸的機會。一次是每年春天我們在西雅圖的戰略會議;另一次就是他一年一度的中國之行。關于中國行,相信大家從鋪天蓋地的新聞中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但我也意識到,雖然蓋茨的名字家喻戶曉,但是對蓋茨基金會這個每年捐贈約50億美金的基金會是如何運作的,很多朋友都還是非常陌生。所以借這個機會,和大家做一個粗淺的分享。對這次北京行,文末也和大家分享一些“內部圖片” — 包含了這次蓋茨先生“北京36小時”的一些精彩瞬間。
以創新為核心戰略的基金會
我想就從每年春天的這個戰略會議開始講。為什么需要開這個戰略會議?這涉及到基金會的組織形式和工作方式。蓋茨基金會成立于2000年,按捐贈金額,是全球最大的私人基金會,每年捐贈50億美金左右。基金會的理事會成員是三位,蓋茨先生,蓋茨夫人梅琳達女士和巴菲特先生。巴菲特參加每年一度的理事會,但是比爾和梅琳達兩位都是深度參與基金會日常工作的。蓋茨先生從2008年開始退出微軟公司的管理,每年大概有75% 的時間是在蓋茨基金會。蓋茨基金會的核心理念是“所有生命價值平等”,核心關注領域是“健康和發展”, 這兩個詞的中文翻譯都非常籠統,我想一個相對清晰的解釋,是致力于在全球范圍內減少不平等,包括基礎的健康改進和減貧脫貧。
蓋茨基金會在全球有1500名員工,分布在四大業務板塊(全球健康、全球發展、全球增長項目以及全球政策和倡導)的38個不同的團隊。每年春天,這38個團隊都會分別和蓋茨先生開戰略會議,我們叫strategy review season (戰略季)。目的是回顧去年一年的戰略和項目執行,對今后長短期的戰略項目做出規劃。然后再確定所需的資源,包括預算和人員配置等等。
我記得第一次準備過中國戰略的時候,基金會的老同事告訴我,一定要認真準備,因為蓋茨先生會提前看到所有材料,并且對數字極其敏感,他對很多發展中國家的情況都非常熟悉(從埃塞俄比亞的政局,尼日利亞北部的沖突,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哪些區域的戰亂導致小兒麻痹癥疫苗接種受阻),對每個領域的最新科研進展(從基因編輯到育種技術)也都了如指掌。這就意味著你某張PPT上某個注腳里的某個數字出現問題,或者對某個事項的解釋出現偏頗,他都會發現并提出質疑,這讓當時的我非常緊張。不過后來每次的中國戰略會議都還算順利。
蓋茨基金會總部大樓
看這幾十個團隊,涉及到發展和減貧方方面面的問題,從基礎的生存問題:包括母嬰健康,降低新生兒死亡率和孕產婦死亡率,到傳染病防控,性別平等,到發展問題,包括支持貧農的農業發展項目,普惠金融,凈水和新型廁所研發等等(看過Netflix 最近關于蓋茨的紀錄片的朋友,對里面提到的消除脊髓灰質炎和新型廁所的研發項目可能都有印象),還有專門支持多邊機制,國際組織,開發金融,政策倡導等相關的團隊。
因為涉及的領域很多,所以每一個方向,都有相應的戰略。以瘧疾為例,基金會的戰略目標是希望到2040年,在全世界實現消除瘧疾。如果要達到這個目標,有幾個需要同時推進的戰略方向:瘧疾相關的基礎研究的研發支持;診斷產品和新藥的研發以及成本的降低;對非洲和東南亞高流行地區的流行病研究;分子流行病學等新技術在瘧疾防治領域的應用;通過支持建立瘧疾領域的國際多邊機制,在世界范圍內進行瘧疾防治的倡導和籌資等等。
雖然有很多團隊,也涉及基礎研發,支持政策創新,再到世界范圍內的籌資等眾多領域,但基金會的核心戰略是創新,這也和蓋茨先生本人的背景和思維方式密切相關。所以蓋茨基金會按籠統分類,是一個資助型基金會,但內核,是一個創新驅動的組織,貫穿所有工作的主線,就是用創新的辦法解決人類社會發展中根本的與“平等”相關的問題。
基金會如何支持創新
我幾年前從麥肯錫“轉場”到蓋茨基金會,令我最為驚訝的事情之一,就是發現基金會中有很多員工,本身就具有長期跨國企業工作的背景;有將近一半的員工有研發創新相關的專業背景。而不是和我一開始想象的一樣,有很多“公益”背景的員工。這就涉及到蓋茨基金會的工作方法,如何支持創新。
講的簡單直白一點,我們支持創新只靠一個方式,就是“給錢”。蓋茨基金會是一個資助型基金會,就是大部分工作是通過受贈方去完成的。但是如何給錢?給誰?如何確保我們的贈款能達到戰略目標?如何衡量?這里就有很多學問了。
很多時候,哪怕我們想“給錢”, 也沒有合適的組織和機制可以接收,所以基金會也支持成立了很多原本并不存在的國際組織、智庫等等,這些組織,比方說全球疫苗免疫聯盟,這些年以來也深刻改變了全球發展的格局。
講到通過贈款支持創新,這“創新”的最終目標,是“范式轉變”(paradigm change):比方說上面提到的瘧疾,所謂“ 范式轉變”,就是從之前的認為消除這個疾病遙遙無期,到尋找突破性轉變,實現2040年全球消除瘧疾這個疾病。有時候我想想蓋茨先生真挺了不起的,蓋茨基金會恐怕是唯一一個把類似“2040年前消除瘧疾”這樣的目標作為戰略目標的私人組織,而且不僅定目標,還拿出真金白銀,支持全鏈條的工作。
如何實現這樣的范式轉變呢?通過支持三個方面的工作:A)加速研發創新的產品,工具和解決方案;B)交付系統(delivery system) 就是模式創新,讓這些產品能讓有需求的終端用戶用上;C)爭取資金和有利的政策環境。當然除此之外,還有橫貫的支持工具,比如說全面的數據和分析,作為戰略制定和決策和反饋的基礎。
基金會所有支持的產出,目的都是最終成為“公共產品”。以數據為例,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蓋茨基金會為主要捐贈方的 IHME(健康指標和評估研究所)。作為接受蓋茨基金會捐贈的條件之一,他們所有疾病負擔的數據 (healthdata.org) 都是對全球免費開放的。這些數據,我在去年一席的演講中引用過一些皮毛。這些豐富數據和分析,不僅是全球制定健康相關戰略的基礎,也通過成為公共產品,推進形成世界范圍內共識的形成。
上面的三個方面的創新, 也和大家具體講講:
第一個層面 “創新加速”,主要是產品創新,比如疫苗,藥品,農業的種子,技術等等。這里有一組我在不同場合都分享過的數據:在發展中國家,90%的疾病負擔由傳染病造成。而另一方面,從1975年到現在的40多年間,全球一共上市了1500個新藥,其中只有不到20個,也就是僅有1%的藥品是針對傳染病的,原因何在?
因為這些傳染病主要就是“窮病”,給貧困人群研發藥品不賺錢,也就是說,自由的市場無法為窮人服務,所以我不同意“商業是最大的慈善”這種觀點,好的慈善不僅要考慮商業(私營領域),還要考慮和政府(公共領域)的合作。僅僅依靠商業,遠遠不能解決這些市場失靈帶來的問題。所以基金會的一個工作方向,就是支持傳染病相關的疫苗和藥品的研發。并且基金會會在更早的基礎研發階段進行投入。在傳染病基礎研究方面,蓋茨基金會是僅次于美國NIH (國立衛生研究院)的出資方。
第二個層面“交付系統”,以模式創新為主,其中的關鍵問題就是“可及性”。有了產品,還需要有效的監管體系以及對應的國家體系,才能使得這些創新惠及真正有需要的人群。我們在中國支持的藥監體系的改革,支持中國疫苗、診斷產品、藥品通過世界衛生組織的預認證等,都屬于這個戰略下的工作。
模式創新的一個典型的案例就是全球疫苗免疫聯盟(Gavi),這個組織是2000年蓋茨基金會剛成立的時候就通過捐款7億5千萬美金,與世界衛生組織、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世界銀行共同成立的新型國際組織。這些年Gavi的工作讓7億多發展中國家的兒童打上了疫苗。值得一提的是,中國近幾年也成為了Gavi的供貨方。2013年,由中國中生集團成都所研發生產的乙腦疫苗成為了通過世界衛生組織預認證的第一支中國疫苗,也因此獲得了Gavi集中采購的“通行證”。現在這支疫苗在海外的出貨量已經超過4億支。
2015年,老撾兒童接種中國研發和生產的乙腦疫苗
在國際層面,蓋茨基金會也通過贈款支持世界衛生組織、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世界銀行等聯合國機構和國際組織的能力建設,支持他們開展了大量創新工作,以提高新產品、新技術在發展中國家的可及性。
第三個層面,就是籌資和倡導。要解決世界范圍內的重大問題而言,只有蓋茨基金會的投入遠遠不夠,最大的資金來源仍是公共資金。以全球基金為例,這是一個由幾十個國家政府和國際組織以PPP模式(Public-Private-Partnership)共同建立的國際援助機構,目標是加速終結艾滋病、結核病和瘧疾這三種影響貧困人口的重大傳染病。蓋茨基金會是其中之一。全球基金每三年在全球開展一輪籌資活動,蓋茨基金會一直是積極的推動者和倡導者。在11月剛剛結束的最新一輪籌資中,全球基金籌到了破紀錄的140億美金,這是每年蓋茨基金會全部捐贈額的近三倍,大部分來自捐贈國政府。這筆錢將有望在未來三年拯救1600萬人的生命,并幫助全球在2030年前終結艾滋病、結核病和瘧疾。
2019年11月,法國里昂,在全球基金第六次籌資大會上,捐助方承諾在未來三年提供140.2億美元給全球基金用來對抗
流行病。其中蓋茨基金會承諾捐款7.6億美元。
另一個例子是蓋茨基金會三年前發起的“目標守衛者”倡議。這里的目標指的就是聯合國在2015年通過的可持續發展目標。雖然這些年一直有進展,但按照既有的速度要在2030年實現這些目標是很困難的。“目標守衛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一個創新倡導平臺,每年發布數據報告,向大家展示目標完成情況,在紐約舉行年度大會,匯聚數百名明星、政要和青年領袖,全年還有系列活動打造目標守衛者社區,激勵大家分享經驗、采取行動,加速目標實現。
2018年9月,美國紐約,“目標守衛者”大會現場
籌資和倡導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這也是蓋茨先生本人和蓋茨基金會在世界范圍內的重要工作之一。
創新的終極目標
說了這么多,其實我們的工作是為了實現一個共同的目標:通過創新,推動解決全球健康和發展領域的重大問題。
這里還要加一句,“全球健康”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聽到的一個解讀是,全球健康就是指有外國人參與的健康領域。我對此哭笑不得,實際上它指的是全球范圍內特別是涉及邊緣群體的公共衛生問題,例如傳染病控制、母嬰健康、飲水安全等等。
中國在全球健康領域的成就全球矚目,這也正是蓋茨先生一直以來對中國參與的合作非常重視的原因。在建國之初,中國的人均壽命只有35歲,到現在延長到了近80歲。而且大幅降低了孕產婦死亡率和嬰幼兒死亡率,給兒童打上了疫苗,避免了大型傳染性疾病等等。最近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就是:我們有望在2020年,全面消滅瘧疾。在上世紀的50年代,中國還有3000萬瘧疾病例,從3000萬到零,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所以蓋茨基金會也非常重視如何把中國在疾病控制方面的創新模式和產品,推向其他的發展中國家,為全球公共衛生,做出中國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