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KPI,不開日常會議,不參與績效考核,主動退出了主營業務的管理,只投長期項目,但他擁有最高級別發言權,他的意見也影響了這家公司的戰略決策。他的存在成為了騰訊最神秘的問題:一家公司的最高層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異類?
事實上,翻看他的職業履歷會發現,這家公司生命周期里的幾次起死回生都跟他直接相關。他對機遇的嗅覺極其敏銳,不止一次憑借自己謎一樣的商業本能,創下奇跡:
——2001年,網大為幫助總部在南非的投資集團公司MIH以6000萬美元的估值買下騰訊超40%的股份(后有減持),騰訊則保有了企業決策權。這筆交易在20年間的投資收益超過7000倍,是人類風險投資史上獲利最大的交易之一;
——2005年,網大為提出將「用戶參與」(Customer Engagement)納入公司戰略,次年成為全公司績效考核KPI的其中一項,直至今天。它改變了這家公司的發展方向和產品風格,最終促成了大量內部創新;
——與此同時,網大為促成了騰訊對于《英雄聯盟》母公司Riot Games等多家游戲公司的投資和并購,改變了一代人的互聯網生活記憶,游戲產業的世界版圖從此完全顛覆。
網大為的人生里循環著一種延遲出現的證明。站在每個關鍵節點,他選的路都是他人看不懂的「旁門左道」,回報率卻奇高。他以一種迥異于大部分人的思維方式看待商業。在餐廳吃飯,他會默默估算所吃到的食物從哪里來、如何運輸、如何儲存、儲存它們預計消耗多少電、這些因素會怎樣影響市場交易價格……他看到業績曲線向上攀升時,第一反應不是快樂,而是危機感,強迫自己必須尋找潛在問題,「哪些因素會讓曲線向下走?」就連他的青春期焦慮都很特別,困擾他的不是常見的戀愛、家庭、學業問題,而是「世界大戰如果再次爆發怎么辦」。
這些念頭驅動著他一直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因為擔心世界大戰,他靠打工掙來的錢到日本讀了一年書,后來讀大學,選擇了國際關系專業,想要研究國與國之間如何避免沖突,尤其是自己可以發揮什么作用。20歲出頭時,他來到中國,在中央民族大學讀書,跑去云南和貴州的農村考察少數民族的生活情況,后來入職MIH擔任中國業務發展副總裁,成為了一個投資人,他想用商業的方式,展現自己的價值:「如果一個南非的小公司能有機會參與中國的互聯網發展,那么不僅中國能有收獲,南非也會從中獲利,國與國就能實現共贏,避免沖突。」
投資騰訊是他做過最有價值的一筆交易,可是回到當時,這也是一個最瘋狂的決定。那是2000年,一個所有新聞都在談論互聯網泡沫的時間點,當時中國最熱門的互聯網巨頭是三大門戶網站,新浪、網易和搜狐。騰訊做的即時通訊還是邊緣領域,創始人只有20多歲,既沒有背景,也沒有名氣,在深圳的賽格科技創業園租辦公室,成天為買不起服務器而發愁。但是網大為察覺到了一種機會,他的判斷依據是自己本能的好奇心——去網吧逛的時候,每一臺電腦桌面上都安裝了這家公司的聊天軟件OICQ,他見的每一個中國人名片上都印著一串OICQ的號碼。

OICQ的注冊頁面 圖源騰訊微信公眾號
第一場談判以失敗結束。這一次,他遇上了另一群商業異類。這些缺錢的年輕人拒絕了他要求控股的投資要求。在互聯網泡沫的大寒冬里,錢是最大的難題,騰訊的現有投資紛紛撤退,找遍了各種可能投資方,沒有一個人愿意投資,幾乎快到了無力維持的生死線,可他們堅持不退讓自己對產品的把控權。馬化騰給網大為看新上線的QQ用戶增長曲線,當時每天新增注冊大約50萬人,相當于歐洲一個普通城市的人口,只要他們能活下來,半年后注冊用戶數能夠超過一億人。
「那時候我已經在中國做了很多年投資了,見過不同的項目,我以為談判會像往常那樣順利,人們總是很樂于見到一個老外投錢給自己的。但跟他們聊了大概五分鐘、十分鐘之后,我感覺自己走錯了會議室,他們在描述一個我完全聽不懂的世界,這些人遠遠比我聰明得多,他們以一種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的方式思考問題,我被徹底鎮住了,這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網大為說,「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這是我見過地球上最聰明的一群人,我必須找到一種方法跟他們一起工作。」
這是那場投資的唯一目標——人。「謝謝」「再見」「我們不考慮合作」,這些中文表達都沒有送走這個執著的投資人,他憑借自己全程卷舌的漢語,用一個最通用的理由留了下來:「五點半了,該下班了,你們餓不餓,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就這樣,一群好奇的中國年輕人招待了一個好奇的老外,請他吃了以各種動物內臟組成的廣東美食。他們喝不起茅臺,但這不妨礙他們讓這位新朋友見識到了中國白酒的威力。21年過去了,網大為講起那天晚上,最大印象是醉得一塌糊涂,回到酒店還得掙扎著爬起來做PPT,第二天早上,他帶著一個新提案PPT回到年輕人的辦公室,跟他們談QQ和自己旗下互動電視的合作。
事實上,這是一個極度瘋狂的冒險,這項提案根本沒有報備過,這只是一種可能性。但他要用這個渺小的可能性,贏下他想投資的這群人。
坐在臺下的年輕人聽他講未來的可能樣子。展示到用互聯網改變電視的那張幻燈片時,馬化騰突然轉過頭,對身旁的人說,「這個事兒,還比較有意義啊!」
這是網大為職業生涯最重要的一次認同。不久后,騰訊接受了MIH的投資,7000倍的投資回報率使它成為互聯網歷史上最傳奇的投資案例之一。一個故事講到這里已經結束了,一個投資人創下最高收益紀錄,職業生涯從此登頂,那么,下一步應當如何抉擇?
他的人生從這個關口開始走向了另一項異類的選擇。完成投資的那一年,網大為加入當時只有45個人的騰訊。在當時看來,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選擇。換工作前,他是國際大公司的中國副總裁,在華食宿交通都是最高規格,衣食住行無憂。但他選擇加入了這家當時連服務器都買不起的創業公司,面臨著隨時可能周轉不過去的不穩定性,跟著一群中國年輕人熬夜、加班,一起去路邊大排檔。
時至今日,這項選擇最終驗證,他為自己的人生創造了新的意義。騰訊從一家無人愿意投資的小公司,成長到在全世界范圍內用戶總數超過12億。網大為親歷了這個過程,是許多關鍵抉擇的直接參與者。
在成敗瞬息萬變的投資行業,人們希望從他身上獲得成功的秘訣,想看到下一個一夜暴富的機遇。事實上,他并沒有隱藏自己的秘密,只是他的抉擇在今天看來依然匪夷所思。從2014年至今,網大為不再投資社交、金融和游戲,開始轉型研究地球級別的問題。他給這些項目取了一個名字FEW,分別代表食物(Food)、能源(Energy)和水(Water)——都是風口以外的冷門項目。
「最重要的不是商業。」網大為告訴《人物》。「我真正感興趣的是人,我相信這才是商業的本質。基于對人的關心,你才能有最好的商業戰略,去判斷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最有價值的、我們應該用技術和資本去做什么。」
發生在網大為身上的故事,是互聯網時代人生樣本中的一個特例。他親歷了這個時代最輝煌的商業成功,見證了技術帶來的巨大影響,可這一切作用在他身上,留下的卻是一種并不常見的個人抉擇。他的存在是一種有趣的驗證——商業會以怎樣的方式影響一個人?我們所共同經歷的互聯網時代,對一個親歷者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讓數字回歸到人
一家公司里最容易辨識的就是「C級別的人」,CEO、CFO、CTO、CMO等等,他們就像是商業舞臺上的明星,身邊常常擠滿了追隨者,舉手投足都招人矚目,在公開場合通常不會單獨出現,分門別類的助理幫他們安排行程、對接業務、管理日常生活。可是,即便擁有了CXO的頭銜,網大為依然看上去不像「C級別的人」。
他喜歡在電梯里替別人開門,跟路人搭訕聊天,肚子餓了跑去路邊攤,邊吃邊跟老板話家常。每次到一個地方開會,他總是花最多的時間到大街上亂逛。他喜歡說漢語,雖然他的漢語有過多的卷舌音和不標準的三聲。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場,他像個老街坊一樣,跟賣水果的小攤販嘮嗑,你這個香蕉從哪里來的?怎么這么新鮮?
所有認識網大為的人都說,這份親切是他的個人特質。陳妍是騰訊第一位交互設計師,也是這家公司最早期員工之一。剛入職的時候,這家公司是鮮明的程序員風格,房間里安安靜靜。辦公室因為網大為的到來完全變了樣,他喜歡跟人聊天,他會熱情展示自己的日語,還送給他們自己錄的搖滾專輯。
他把自己的個人特質帶到了這家初創的科技公司,那時候他常常提到的觀點是,讓技術變得溫暖,把代碼回歸到人。每次回中國他都會帶回一些研發和產品經驗,其中一項就是此后騰訊的戰略級理念「用戶參與」。
那是中國互聯網的最初階段,大部分軟件在PC端使用,但是電腦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也是一個陌生的新概念。程序員是第一次寫程序,用戶也是第一次用軟件,彼此都不了解。很少人會從使用者的角度去反思程序怎么寫,那時候更常見的思路是讓用戶學習計算機的復雜規則,為了輸入漢字要先背誦五筆字型口訣,要求用戶記住軟件的復雜使用規則,單擊、雙擊、右鍵在不同位置有哪些不同意義……
網大為帶著陳妍他們去和硅谷設計師交流,講的是當時在硅谷也剛剛開始流行的趨勢——如何從用戶的視角去改變技術?網大為鼓勵這些習慣于面對代碼的程序員們去面對真實的用戶,要求全員參與一項「跟我回家」(Follow Me Home)的項目,每個人都要參與用戶調研,坐到網吧里看人們如何上網,或者到普通人家里去坐一個小時,看他們在真實環境里如何使用軟件。其中一個項目一直沿用到今天的新員工入職培訓,每個人都要參與客服聽音,處理一線用戶的反饋。
「最初提出『跟我回家』是沒辦法,那時候我們不知道怎么了解用戶需求。我發現,這種近似于人類學田野調查的方法很合適。」網大為說。「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產品經理和他們的用戶之間產生一種直接的情感關聯,見到那些用他們產品的人,聽見他們真實的聲音。很多互聯網公司有數據分析,你會得到一份報告,數百萬的用戶,男性用戶有多少,女性用戶有多少,但是你沒有和用戶產生關聯,他們對你來說只是一個數字而已——有一萬個用戶了,OK,我沒感覺;有一個人抱怨產品了,好吧,我也不在乎。只有直接的情感關聯才能保持你對他人的關心,否則久而久之,你會看不到用戶,失去做產品的熱情。」
2005年, 他鼓勵公司花200萬人民幣建造了中國第一個用戶體驗室,并提出了一系列具體的用戶調研方法。這個項目很像心理學實驗室,一共有兩個房間,一個是體驗室,一個是觀察室,中間安裝了一個單面鏡,用戶坐在體驗室里操作電腦,面前的電腦屏幕旁邊會擺一個攝像頭,記錄人使用應用時的鼠標軌跡,有時候也用眼動儀做眼動測試,觀察用戶的瞳孔聚焦在頁面的哪些位置,在哪些部分停留時間最長。
當時他們發現,早期軟件對話窗口里,程序經常跳出詢問,是否刪除某個程序,是否檢查出錯誤代碼,這對編程人員是有效信息,但是用戶看得一頭霧水。結果,用戶往往并不是討厭軟件,只是卡在這樣看不懂的細節上,不得不放棄。這迫使研發人員思考,用戶到底在想什么?
騰訊成為中國最早關注「用戶體驗」的互聯網公司。這份先發優勢源自網大為的個人經歷,他的老外身份讓他對于人與人的差異性更為敏感。在中央民族大學讀書時,他去貴州考察時就喜歡找當地人聊天。后來到了騰訊,他的熱情甚至蔓延到辦公室附近的餐廳,每個店員都認識這個老外,每次出了新菜,老板也總會送他一盤,「這個菜給你嘗一嘗!不收錢!你告訴我怎么樣就行!」
這些個人經歷是他理解商業的基礎。「用戶參與是我們今天常用的術語」,網大為說,但他腦中的用戶畫像來自于自己真實接觸的人,他們也是中國互聯網用戶的一部分,「也許他是一個小鎮青年,也許他沒那么多錢,也許他的家人、朋友都離他很遠,他要獨身一人在外打拼,他的工作可能是在餐廳里打工,每天行程固定,每天早上騎30分鐘自行車去工作,晚上十點半才能下班,回到家11點了,在他臨睡前還有一個小時屬于自己的時間。那么,我們可以做些什么,讓他的這一個小時變得有意義?我們可以提供給他什么樣的精神價值?」
思考商業的時候,網大為說自己的腦中會想象一張蜘蛛網,看似毫不相關的網狀區域被一根細細的線聚集在一起,成為盤根錯節的一張巨型的網,而所有細線最終全部指向同一個起點。在騰訊的這張網上,第一個支點是即時通訊,它能夠讓人通過互聯網遇到另一個人,這項技術將分隔兩地的人們連接起來,這也是這家公司「最核心的DNA」。但這張蜘蛛網還需要另一個精神價值的支點,網大為想到的是游戲,他把游戲理解為「人與人的連接方式」,一起玩游戲可以讓人們共同努力去追求勝利,這項技術能夠讓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成為英雄。
在一番嘗試之后,網大為促成騰訊收購了大量國際頂尖游戲制造商,這使得網大為以一種新的方式再次創造了職業成功。然而,他所認定的職業生涯最大成就感,卻是發生在此之后的一件小事。
有次公司安排他去參加剪彩,開過了公路又開進山路,彎彎繞繞才進入山區的小村莊,騰訊為汶川地震災區的學生們重建了一所小學。他到新校區的時候,好多學生朝他揮手。「當你看到他們的臉,你會感覺,哇哦,這家公司的存在的的確確改變了人的生活,商業在最初考慮的往往是生存,想活下來,熬過最初的掙扎期,商業成功就能讓你可以做更多的事情,這很了不起,不是嗎?」

網大為在四川省綿竹市
新的蜘蛛網
近幾年,網大為經常代表騰訊出席活動,在世界各地做演講,可是,他的演講現場常常有一種異樣的錯位感。坐在臺下的人希望聽到騰訊的成功秘訣,想聽他如何獲得高投資回報率的方法論,但他講的是地球困境、氣候變化、生態災難、農業發展、水資源和空氣污染,唯一涉及到商業模式的段落論證的還是這樣的觀點:為什么嚴格遵循投資回報率的思維方式是對地球生態有害的?
「等到我快40歲的時候,我發現地球上的很多事情其實沒人管,也很少有人從全球的角度看待這些問題。」網大為說,這些問題就是FEW——食物(Food)、能源(Energy)和水(Water),「FEW影響到地球上的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區域和每一個人……如果不共同來解決FEW問題,每一個國家、每一個區域、每一個城市都會成為受害者」。
然而,應對FEW帶來的挑戰十分艱難,三者之間交織著潛在的關聯,比如,投入化肥增加糧食產量會間接消耗大量能源,有可能加劇水污染。他認為,解決未來100億人口的生存問題是一個地球級挑戰,需要一個強化的、有韌性的基礎設施系統架構和一套系統性的解決方案。他很希望發起這樣的話題,和他人討論。但是,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到,現場流動著一種沒人說出口的尷尬。「我看得出他們的表情好像在說,你談農業干什么?你們不是一家科技公司嗎?老談能源,談水資源,這太無聊了!老兄,聊聊比特幣啊!」網大為說,「當我說起水資源問題,他們好像期待我告訴他們的是類似于『如何從水里變出加密貨幣』的方法。」
這種異樣感在他的生活中漸漸蔓延開。網大為的工作往返于深圳和舊金山,常常每隔幾周飛一次。加州山區近年常常發生大火,其中一次在距離舊金山一小時車程的地方,超過50人因為大火喪生。網大為很想談談這些切身的話題,卻發現大家似乎毫不關心,他們每次聚會的熱門話題是:你覺得比特幣怎么樣?
「我們似乎生活在一個奇怪的時代,想象出來的東西好像對人們來說更真實,這就是我們所經歷的2021年。」網大為說,他感受到自己所參與構建的世界似乎過于強大了。「網絡是人們交換思想、促進溝通的好工具,這沒問題,但它似乎走得有點太遠了。」
網大為的個人成長和所在公司的生命周期經歷了一種同步。當他是一個20多歲的年輕投資人時,他形容自己「非常好勝」「自我中心」,「那時候的我只想著怎么活下來」,他不是一個有顯赫家庭背景的人,一切都要靠自己奮斗換取,而初創的騰訊和自己一樣,沒有背景,渴求成功,要靠自己的技術去謀求一個立足之處。但是,他的轉變發生在贏得成功之后,騰訊擁有了覆蓋全球的影響力,這帶給他的個人感受是一種渺小感。
「我關心人,但我也想要出名,想要掙錢,我并不是那么純粹,但商業發生在我身上的改變證明了,善意是可以培養的。正是因為看到了巨大的成功,讓我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因為看到更大的世界,我才確信,人可以解決更大的問題,幫助更多人。」網大為說,「我想,恰恰是騰訊的成功改變了我,我所參與的商業經歷訓練了我去真正地關心他人。」
那些異樣感預示的危機出現在他的認知雷達里,他意識到,他和騰訊都需要一次改變。腦中的蜘蛛網開始重新啟動,這是對商業成功的回答——他要找到新的方式去關心人。
這個過程中有三個伙伴跟他一起思考,他們后來構成了探索團隊的骨干。其中一個人是艾琳諾(Eleanor Chang),她在十年前加入網大為的團隊,在此之前,從斯坦福大學畢業后,她在高盛和麥肯錫工作過很多年,也在eBay負責過戰略和投資。
她和網大為談話后的想法是,大部分業務和自己此前的領域并不契合,影響她愿意加入團隊的理由是一個意外。面試的時候,她的偏頭痛犯了,因為疼得太厲害,不得不提前離開,后來她收到了網大為送來的花,上面附了一張卡片,祝她早日康復。第二次面試的時候,網大為花了好一會兒關心她的康復情況,還跟她分享了自己研究出來緩解偏頭痛的方法。這件小事打動了艾琳諾,「我感到很驚訝,要知道那時候我還根本算不上認識他,我只是候選人之一」,「我感受得到他的真誠,他是真的把每個人視為一個具體的人去關心」。
這種始終從關心出發的視角,讓這個小團隊在反復討論之后,決定調整方向,從2014年開始,轉向完全陌生的、涉及范圍更廣大的地球級別問題,一大核心就是人類健康。之前對人的關注集中在精神生活,QQ、微信都提供了相當份量的情感價值,接下來他們計劃關注人的現實生活,讓人們活得健康。
其中一個關注重點是疾病的早期診斷。為了真正理解這個專業領域,網大為招聘了凱爾·庫平斯基(Kyle Kurpinski)加入探索團隊,他是一名生物工程學家,此前在UC Berkeley(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取得干細胞和組織工程學研究方向的博士學位,后來擔任母校和UCSF(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合作的轉譯醫學項目執行主任。
正式入職后,網大為給凱爾布置的一項入職任務是,飛去中國,像21年前敦促悶在辦公室的程序員去參加「跟我回家」一樣,他要求凱爾必須實地調查中國不同的醫院,到實際的就診環境里,跟具體的人聊天,坐下來觀察中國人是怎么看病的。于是,這位生物學博士成為投資人的第一天就坐在了北京協和醫院的候診大廳,看來來往往的中國人怎么看病,他還事先約好不同科室的醫生座談,觀察急診室的真實使用狀況。網大為要求他調查的問題是:一個人看病會碰到哪些難處,而我們能夠如何幫助他?
事實上,他并沒有調查出什么與眾不同的結論,都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就醫體驗:病人就診時間漫長,候診整整一上午,見醫生全程五分鐘;就醫需求過度集中在大醫院,大醫院過度擁擠,小醫院過度蕭條;不同醫院的數據不共享,病人往返不同醫院往往需要重復檢查;醫生的診斷時間有限,常常需要在高壓狀態下做關鍵判斷……
這讓他重新理解了投資方向的重要性。如果技術能夠在疾病診斷階段發揮更大的作用,那么,現有的高壓和混亂都有可能得到緩解。工作回歸到每一個具體的人的故事畫面。坐在醫院候診室里所觀察到的嘈雜、混亂、擁擠、無助,患者的漫長等待,醫生的無可奈何和匆忙,這些強烈的感受都留在了他的記憶里,他說,這改變了他對商業項目的直觀感知,他的工作所要解決的是具體問題,是那些他曾經見過的人的困境。
只是,這條路又一次成為了異類的選擇。相比治療領域,診斷領域的投資技術更復雜,回報周期也更漫長,是長期以來的投資冷門。一個灣區非常有名的生物醫療領域投資大佬見到凱爾,私下問他,「你們為什么要投診斷?你們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兒?」
「其實我們并不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只是因為我們看到的事實證明,這是人們所需要的,我們想要在這樣的未來上押注。」凱爾告訴《人物》。
延遲證明再一次在網大為的職業生涯中出現了。2019年底,新冠疫情在全球爆發,如何快速、有效、準確完成遠程診斷,成為了一個關系全球的真問題,一時間成為了新的風口,而當時市場上已有的領頭羊企業,很多都是網大為的探索團隊從2014年就開始跟進、早已完成早期投資的項目。
但對親歷者而言,更大的回報或許是一種真正的價值感。「回到2014年,我們開始看醫療健康相關項目的時候,我們只是相信診斷在未來會非常重要,我們認為技術以這樣子發展,對人們是有益的。疫情的出現讓我們的選擇一下子有了現實意義。」艾琳諾說,她常常從自己的工作中感受到意義,尤其其中一家所投公司開發了居家可用的新冠病毒核酸檢測劑,還有另一家提供癌癥早期檢測的公司,「看到他們的進展,會感到自己所參與的工作真的能夠帶來改變,真正幫助到他人的健康。」
這份最初因為偏頭痛小插曲而留下來的工作,也讓艾琳諾重新理解了自己的職業本質——善意和收益并不沖突。「大部分人想到投資,想的都是如何賺錢,但是事實上,還有一種可能性,賺錢和做好事可以兩全,你的生意可以擁有穩健的高收益,同時又能幫助到很多人。」

一個隨時自省的過程
采訪中,網大為提到了商業成功對自己的一個改變。小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家很窮,長大后做演講,他也習慣于形容自己「出身貧寒」。這個想法在很長時間里對他而言都是成立的,因為以金錢為標準來衡量,他的家境的確算不上富有,一家人住在舊金山北部小鎮,距離大城市都很遠,父母都沒有上過大學,沒有出過國,在小鎮上過著最普通的生活。這種貧窮的感受成為了他年輕時的某種動力,想要成功,想要出名,想要賺很多錢。
可是,當他成為一名成功的投資人,他的最強烈感受是,「金錢可能不是衡量成功最好的標準」,因為他回看自己的職業生涯,最有成就感的時刻往往與金錢無關。他開始重新審視過去的生活,漸漸不再認為自己「出身貧寒」了。盡管那時候沒有錢,但生活里有很多金錢買不到的奢侈品——他家房子外面是各種果樹,櫻桃樹、蘋果樹、杏樹,成熟的季節滿地都是果子,他和小伙伴們最快樂的記憶就是扔水果;氣候也很宜人,那時候的加州沒有山火,沒有洪水,也沒有旱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