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菊兒:
你現在走到哪里了?
這是一個多么寧靜的夜啊。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開始沉靜下來,月色淡淡的,對門的燈光隔著我們淺藍色的窗簾透過來,伴著點點風聲,緩慢地蠕動著。
在你走后的第三十天,我坐在這張你父親送的紅木椅子上,表情安靜地抽煙。東兒已經睡過多時了,我給他蓋了厚厚的被子。這個懂事的孩子,他的媽媽已經整整三十天沒有抱他親他了。他躺在床上,不哭也不鬧;他剛剛三歲啊,我只告訴他媽媽出遠門了,他就信了。有些小小的謊言或許只適合這樣的孩子,他們孩子樣的天真是無法模仿的。
這些日子我并沒有過得十分狼狽。白天仍然七點半上班,順便送東兒去幼兒園;我總記得在他小小的書包里塞塊果肉三明治一盒小牛奶。我仍然正常地工作著,甚至還提前做完了一個文案,老板說創意很好,準備采用了,于是同事們也因此喝了我一杯咖啡。明程還是會偶然問起你的事情,他總愛管你叫嫂子,叫得很甜,有時候我都覺得有些妒忌。我還是會對他笑笑,只是不像以前那樣告訴他你又在寫一篇新小說了。我回家還要做晚餐,東兒也喜歡吃我煎的雞蛋了,雖然我只會炒幾個平常菜,但我們還是吃得很開心……這一切多自然啊。
你走的時候,東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只是以為他的媽媽得了一次小感冒(我告訴他的),需要在床上休息幾天。那天晚上他還向你講幼兒園的事情呢,園里的熊阿姨獎了一個大紅蘋果給他,因為他畫了一只很漂亮的戴口罩的小兔子,他說那是一只生病的小兔子,但幾天以后就會好起來的。后來我哄他睡覺了,我只說媽媽需要休息,就會好得快一些,他就乖乖地睡到他的小床上去了。可是那天夜里你就走了。你吐了兩小口血,我用你給我織的白圍巾捂著。那兩團血真紅啊,像白紙上長出來的血紅的花。當時我的眼睛就有些發暈了,看見你潔白的臉一陣一陣的晃動。可我怎么能暈過去呢?我抱著你,只好喂你吃那幾粒又大又圓的藥丸子。那晚你還不肯吃,你慢慢地搖著頭,最后還是將它們吞下去了。我于是還抱著你——我們結婚七年了,我一直都喜歡那樣抱著你——我也有些頭暈,沒想到會發生些什么。你依在我的懷里,似乎睡著了。深夜的時候,我也打算睡了,我低頭看一看你,發現你那樣安靜,臉那樣白。我輕輕地叫你,你不答應……第二天清早,我就將東兒送到了幼兒園,拜托熊阿姨照顧他一個星期。我說家里有些重要的事情,東兒在家里沒有人照顧。后來東兒回家,剛剛進門就叫爸爸媽媽,我跑出去迎了他,后面站著他的熊阿姨。他問起你,我說你出遠門了,還沒有回來。他還是說要媽媽,我裝做生氣的樣子說有爸爸還不夠么。他見我有些怒色,也就不說要媽媽了。那時候,我已經將我們的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干凈得有些發冷。
菊兒,我已經哄了東兒一個月了。他總問起媽媽什么時候會回來,我總說快了,做完了事情就回來,還給他買整盒的畫筆,是二十四色的那種。東兒聽了,總會將信將疑地點頭,我又哄他去畫畫兒。可是,這又能哄多久呢?我雖然知道這是一個謊言,有時候竟然也會以為你真的還會回來……我們的有些親戚朋友還不知道你的事情。有一次,南京的平姨還找你要稿子呢。那時我的眼淚就落下來了,我怎么去告訴一個五十九歲的老太太你去了很遠的地方,要許久才會回來呢?
轉眼間就要冬天了。這兒的天氣變得很怪,冬天快要來了,竟然還感覺不到幾分寒意。以前的冬天可要下幾場雪啊,雪下得厚厚的,好些天都不會融化。你喜歡圣誕節,一定不會忘記我們初識的那個冬天的圣誕節吧。九五年,那時候你才二十二歲,你那樣年輕那樣美麗。可就是在那天,我卻遇到了一個滿身泥巴的清秀女孩,那么厚的雪,你滿身泥巴地坐在雪上哭。那時我還是一個壞小子呢,我認為自己逢了艷遇,終于可以英雄救美了。我脫下大衣披在你身上,哪知你竟然哭得更加厲害了。你對我說你買的圣誕樹掉到溝里去了。后來呢,我這個其實很細心的人,裝成一個苯手苯腳的樣子陪你在雪上搭了一個圣誕老人。再后來,你說你也愛上了我,你這個二十二歲的喜歡過圣誕節的女孩子,兩年以后就成了我的妻子。我們每年都過圣誕節,下雪了會堆雪人。后來圣誕節就不下雪了。時間過得多快啊,我們已經一起過了八個圣誕節,做了八棵圣誕樹。只是今年的圣誕節,我們不能在一起了。花市的柏樹漲價了,但我還會去買一棵,在圣誕節那天做一棵圣誕樹。我會在樹上寫上你的名字,送一些禮物給你。
冬天就要來了,這個冬天會不會下雪呢?
菊兒,你喜歡“七”這個數字。在你走后的第二個七天,我燒了一大把紙片給你,有你第一次看病的病歷,有你胃癌的確診書,有無數我幫你買藥的收據……這些東西,我原來是要永遠留著的,我將它們裝在一個小鋁盒子里,放在我們的床頭柜上。可是留著它們做什么呢?我看著它們,只有一次次地將淚水吞到胃里去。我一個大男人,連哭都不敢大聲了。于是“雙七”那天,我就將它們放到瓷火盆里,連鋁盒一起燒給你了。我將它們燒了很久,后來鋁盒都熔成了一團銀色的疙瘩。我想,你應該收到這些東西了。你呀,你要好好看看這一大堆東西。以前,你總是連看病都沒有時間,整天整天地為那些雜志社寫稿編稿。現在,你該知道自己以前到底怎么了。菊兒,我說你那樣拼命地工作是為了什么呢?你經常忘記了給東兒買牛奶,你不用做飯,你甚至還找我拿錢去湊出版費……菊兒,你那樣拼命是為了什么呢?
十月十九是你生日,你三十一歲了。一轉眼的時間啊,你三十一歲了。你和當年那個滿身泥巴的女孩一起走了。我僅僅為你正兒八經地過了一次生日。那是我們約定好的,三十歲以前不過生日。記得我的學生時代,我們年輕的時候,那些花兒一樣的女孩兒多喜歡過生日啊。而你這個美麗的女孩子竟然做了一個這樣的約定,其中的秘密只有我們才知道的。可是,為什么你只讓我為你過一次生日就走了呢?這是個我永遠都不愿意明白的秘密啊。
可是,菊兒,我是多么殘忍的一個男人啊。你病了那么久,你又走了那么多天,我一直沒有哭出來,而昨天,你養了三年的小白狗死了,我竟然哭了。它瘦成了那樣,毛都脫落了許多,不吃東西;它整體地汪汪直叫,我沒有辦法了,只能由著它。昨天,它終于死了,隔壁的周媽媽將它提了回來。這個可憐的小白狗,它瘦得皮都皺了,伏在三樓的陽臺角落里死了。我哭了,菊兒,現在我又哭了。也許我應該開心的,因為我想它是隨你去了,它找了你三十天,始終不能和我這個男人相處。我又怎么去騙它說你只是去了遠放呢?我把小白狗也燒給你了,搭了幾塊木頭,不到一個小時就燒完了。它那么瘦,連骨灰都沒有多少。你看到它了么,菊兒?
菊兒,這些天我總是難以入睡,一閉上眼睛就夢見你。你躺在床上,蓋著白被子,還是握著筆那樣地寫啊寫,我叫你停一會兒,你不理會……菊兒,我覺得累啊。白天,我像以前那樣工作生活,還要照顧東兒,時間被這么多事情強行充實著,我還要強顏歡笑。可是晚上呢?東兒睡著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那時侯,世界就空了。這個秋末,夜晚總是有風。有時候風吹得窗戶呼呼作響,窗簾像被劫持一般地掀起來。我這個平時自稱無所畏懼的男人也有些害怕了。
我很久都沒有動筆寫點東西了。今天想起來寫封信給你,沒想到居然寫了這么多。記得以前我寫過一篇文章,我說了那么一句話——什么是永恒?永遠的相守和一瞬間的死亡便是。
那時我還覺得有些生硬有些矯情,今天想起來,卻是字字機杼,全都應驗在我的身上了。菊兒,你終于成了我一輩子的紅顏,我的永恒。我應該為這樣的事情高興么?
夜很深了。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夜晚。風吹著窗簾,藍色的燈光慢慢蠕動著。我回頭看一看東兒,他睡得那樣沉。我想,他在夢你該是沖著你嘟起小嘴了,你走了那么久,答應他的二十四色的畫盒還是沒有買回來……菊兒,我能為他買那個畫盒么?
嚴 涂于十一月十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