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凱利·杜達 資料圖片

阿肯色州卡明斯監獄的犯人在監獄農場勞作 資料圖片
病毒血液跨國感染萬千無辜 凱利·杜達歷時七年追尋真相
臟血,來自阿肯色州監獄 數萬人感染丙肝、艾滋病毒,數千人死亡……40年來,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美國、加拿大、日本等國成千上萬患者的心頭。
造成這一災難的,是來自美國監獄犯人的病毒血液。為了追蹤毒血的來源,凱利·杜達付出了7年的心血,也承受了失業、離婚,甚至是人身威脅等壓力。他說:“做人的原則就是要敢于為正義挺身而出,不論要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是一部名為《八要素:來自阿肯色州監獄的臟血》的紀錄片。隨著電影的講述,一起橫跨美洲、亞洲、歐洲的血劫被完整呈現出來———
在過去的40多年中,英國發現至少有1250例因使用進口血液及制品而染上艾滋病的病例,其中至今幸存的只有不到400人;
日本媒體曾報道說,日本至少有1萬人因使用這些血液而感染肝炎;
加拿大紅十字會更是在2005年5月向法庭認罪,承認在1980年代使用病毒血液導致上千人感染艾滋病,2萬人感染丙肝,其中3000人死亡;
即便美國也沒能逃脫“臟血”的荼毒,至今已有8000例因輸血感染血友病的患者提出了訴訟。
在各國進行的調查中,所有的線索最終均指向美國阿肯色州的監獄。
凱利·杜達,一位獨立制片人,從1997年始就致力于調查阿肯色州監獄犯人賣血的情況,終于于2004年完成紀錄片《八要素》。通過大量細致的調查和采訪,揭示了阿肯色州三座監獄從1963年至1993年,組織犯人賣血的駭人景象———犯人的血液被低價收購出口國外,而犯人血液中含有的艾滋、丙肝等病毒被忽略或隱瞞,最終釀成巨大災難。
日前,凱利·杜達接受了本報專訪,披露了許多尚不為人知的內幕。
毒血來自阿肯色
記者:阿肯色州監獄出售感染病毒的血液這件事,你最初是怎么知道的?
凱利:很早就有這方面的傳聞,但得到初步確認則是在1995年。由于經常出現奇怪的感染事件,1995年加拿大對血液輸送進行了徹查,發現加拿大紅十字會經手的一些血漿中含有艾滋病毒和丙型肝炎病毒。在問訊中,加拿大紅十字會承認,臟血來自美國阿肯色州。但除此之外,沒人知道更多細節。
1997年,我在阿肯色聽到一個傳聞,說卡明斯監獄(Cummins prison)有得病的犯人賣血,血液被出口到世界其他國家。
我感到十分震驚,覺得必須為此做點什么,我的調查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隨著調查的深入,浮現的證據越來越多,這讓我最終決定用攝像機記錄一切。
記者:實際調查一定很艱難,能具體談談調查是如何進行的么?
凱利:我的調查從卡明斯監獄開始。我四處打探消息,動用各種人際關系在監獄內放話,甚至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尋找一切可能的線索。
我申請了一個來電免費的電話號碼,刊登在當地報紙上,請以前賣過血的犯人,監獄工作人員、守衛、護士……任何知情人和我聯系。
另外,我也開始搜集檔案文件,研究阿肯色州監獄系統的歷史和過去存在的問題。要知道,阿肯色州的監獄向來是臭名昭著。
記者:那么,你都發現了什么?
凱利:犯人賣血從1963年就開始了。照理說,監獄本該對犯人在服刑期間的勞動支付報酬,但阿肯色州監獄卻沒有這么做,賣血于是成為他們惟一能獲得合法收入的機會。
記者:你說的是“合法收入”?
凱利:是的。監獄有經營這種項目的執照。阿肯色經濟落后,監獄很難從政府獲得補貼,所以長期以來只能靠犯人自給自足。有的監獄里甚至讓犯人充當守衛,自我管理。他們甚至能配槍上崗,被稱為“可靠”守衛,而賣血項目也是由犯人幫忙運作的。
最初的時候,犯人每賣一品托血(約為568毫升)的報酬是3美元,70年代漲到5美元,80年代7美元,90年代又跌至5美元。
記者:只有卡明斯監獄賣血,還是還有其他的監獄?
凱利:起初只有卡明斯監獄,后來又擴展到其他兩個小一些的監獄:松崖醫療監獄和萊特斯維利監獄(Pine Bluff Diagnostic Unitand the Wrightsville prison unit)。此外,瓦爾納監獄和塔克爾監獄(Varner prison and Tucker prison)的犯人也會被拉到這三個監獄來抽血。
“所有根源都在于錢”
記者:什么時候,發現了血液感染的問題?
凱利:1963年賣血項目一啟動,監獄內就爆發了肝炎。美國國家健康協會(National Institute of Health)曾對此進行過調查,發現抽血的針管和針頭被重復使用、消毒設備不衛生等問題。1968年,大規模肝炎再次爆發,美國疾病控制和防疫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也進行了調查。但情況并沒有得到改善,阿肯色州政府也并沒有加強對監獄賣血項目的管理。
次年,美國聯邦法庭對1963年的調查做出裁決:阿肯色州的監獄條件惡劣,違反憲法。但裁決僅僅是裁決,直到20世紀90年代,抽血的針頭還在被重復使用。
記者:犯人抽血前,難道不需要先行體檢嗎?
凱利:1970年代起,政府開始對犯人血液進行檢測,但這種檢測是隨機的,并不對所有人施行。此外,即使犯人的血液被查出有問題,也可以買通犯人工作人員繼續賣血。
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簡稱FDA)發現這些問題后,曾在1984年下令禁止賣血,并且吊銷了卡明斯監獄的經營執照,但已銷往加拿大、意大利、西班牙、瑞士和日本等國的感染血漿,卻無法追回了。
記者:為什么后來賣血項目又恢復了?
凱利:這就要問問當時的阿肯色州州長克林頓了。FDA終止阿肯色州監獄賣血項目6個月后,阿肯色州政府和一個叫做“健康管理協會”(Health Management Associates)的私營醫藥機構簽訂合同,讓他們既掌管監獄的醫療保健,又可以抽取犯人的血液出售。在監獄內部,很多人重操舊業。
雖然表面上,血液檢測也在進行,但檢測范圍究竟有多廣泛,就不得而知。事實上,犯人同樣可以在血樣里作假、繞過檢測,或賄賂工作人員,以獲得賣血的機會??梢钥隙ǖ氖?,攜帶艾滋病毒的犯人賣了血,攜帶丙肝病毒的犯人也抽了血。
記者:犯人不惜一切代價要賣血,這還可以理解。但為什么醫藥公司,甚至購買這些血液的國家,沒有采取措施防范可能的風險?
凱利: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懶”肯定不是答案。也許,那個“健康管理協會”根本不在乎風險,因為他們手里拿著“FDA”的批文。這個批文當然也能讓別的國家輕易相信,這些血液產品是可靠的。但關于進口國和進口公司的具體操作,我不是特別了解情況。
醫藥公司因此賺錢,州政府因此賺錢,犯人因此賺錢。所有根源都在于錢上。只不過,犯人并不知道他們所出賣的血將被用于何處,只有州政府和醫藥公司知道。犯人只是提供血的,他們惟一知道的是,只要來了,就有5塊錢,直至被榨干為止。如果他們能獲得其他的勞動報酬,我相信他們不需要賣血,無辜的人也不會因此受傷害。
臟血的國際周轉
記者:美國國內是否使用犯人的血液?
凱利:在1984年監獄的賣血執照被吊銷以前,美國國內也在使用。不過,從那以后,美國政府禁止在國內使用犯人的血,犯人血液只能用于出口。
記者:既然美國政府知道血漿有問題,怎么還能允許其出口?
凱利:美國政府的態度是:如果你想要,那是你的事。其他國家的衛生標準和美國的不太一樣,所以有些國家覺得沒問題。
另外,還有黑市“洗血”的因素,這有點類似金融領域的洗錢。因為有很多中間商倒賣血漿,最終獲得血漿的用戶未必知道血漿的真正來源。例如,血漿賣到加拿大后,可以被轉賣到英國或者日本,很少有人會知道,這些血來自阿肯色的監獄。
當然,美國政府也無法阻止這些血漿在國外走一圈,又被轉賣進美國,用于美國的病患。
記者:你剛才提到,血漿也被賣到過日本?
凱利:是。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這些血漿被用于生產一種叫做血纖維蛋白原的產品,用于凝血。這批產品被廣泛用于為產婦止血??梢源_信其中攜帶丙肝病毒。據媒體最保守的估計,至少有1萬名日本人因此感染。
記者:今天的阿肯色州監獄里還在賣血么?
凱利:1992到1993年就停止了。也許是因為他們再也找不到買家了,我想是因為買血的人最終覺得風險太高,決定停止交易。
沉默的美國
記者:你的紀錄片放映后的反響如何?
凱利:觀眾被震驚了,有人非常憤怒。受害者呼吁克林頓出來解釋。
記者:美國政府方面呢?
凱利:他們既不承認,也不做任何評價。事實上,1999年,加拿大媒體將此事曝光時,就有記者要求當時的美國總統克林頓發言人洛克哈特(Joe Lockhart)做出解釋,他當時表示他沒聽說過有這樣的事,要去調查。但后來卻不了了之了。
記者:加拿大媒體是如何得知臟血來自阿肯色州監獄的?
凱利:我從1997年展開調查。1998年底,我和加拿大《渥太華太陽報》的記者馬克·肯尼迪(Mark Kennedy)合作,為他提供素材,他寫出了關于賣血項目的頭版故事,在加拿大引起轟動。2005年,加拿大紅十字會在正式起訴中認罪。
記者:既然加拿大方面有人認罪了,英國也有政府官員承認臟血來自阿肯色州監獄,美國方面怎么還可以巋然不動?(記者注:英國公共衛生國務官員日前承認,政府“意識到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血液制品來自美國囚犯”一事,但辯稱:“很多病人如果沒有該批血液制品則早已死亡,當時政府確實是出于好意。”)
凱利:阿肯色州政府現在拒絕評論,州政府和FDA在互相推諉,都想把責任推給對方。人人都聲稱,他們不知道。
記者:那沒有受害者起訴嗎?
凱利:有。受害者起訴的是出售血液制品的醫藥公司。沒人告阿肯色州,因為告政府不如告有錢的醫藥公司劃算。
記者:你的影片在美國公映了嗎?
凱利:還沒有,原因復雜。下個月,我會帶著影片到倫敦公映,然后到澳大利亞。我也希望有時間能在日本放映。
記者:那你自己覺得為什么你披露的丑聞沒有在美國引起更轟動的效應?
凱利:我也在奇怪。我想可能有政治方面的原因。有人指責我是政治左翼分子,通過責難前總統,達到打擊右派的目的。但我根本沒什么政治理想,我只想說實話。還有人是害怕政府的強大力量,也有人覺得這事太過聳人聽聞,不敢相信。
我覺得只有在受害國發現了真相,國際輿論對美國構成壓力后,美國方面才可能不得不做出正面回應。但這一點也很難做到,因為受害國的很多人也不想為此背負責任。比如現在英國民眾要求進行問訊調查,但英國政府顯然不愿意再深究此事。
記者:在拍攝影片的同時,你還和很多媒體合作過披露賣血內幕?
凱利:在拍這部紀錄片之前,我是自由攝像師和調查人,也是許多電影、廣告的攝制組成員。拍紀錄片后,為了讓跟多人知道真相,我不僅和《渥太華太陽報》合作,也和《沙龍》雜志、《經濟學家》、CNN、CBS、BBC等電視機構合作,為他們提供信息。此外,我也曾和日本富士電視臺的攝制組合作,共同拍出了反映日本人從臟血中感染丙肝的紀錄片《丙肝疫情:15年的政府掩蓋》(TheHepatitis C Epidemic:A 15-year Government Cover-Up),獲得過George Foster Peabody電影節大獎。
來自暗處的風險
記者:電影名字為何起名為《八要素》?
凱利:這是一種血制品的名稱,用于治療血友病,幫助凝血。許多血友病患者都是因為輸了臟血而得病。
記者:你花了7年的時間才完成這部紀錄片?
凱利:是的。因為調查難度很大,而且我不斷地遭遇阻撓。
總有人想破壞我的工作。我拍片的時候,有人扎破我的汽車輪胎,有人闖進我家搞破壞,有人跟蹤我,有人偷了我的采訪本,把我的個人信息包括隱私公布到互聯網上,還有人到處造謠敗壞我的名聲。我的妻子不堪重壓,因此離開了我……
我還被人起訴。2004年,有一個犯人以侵犯知識產權為名把我告上法庭,聯邦法官因此判決我的電影不得首映。所以我的影片不得不拖了近兩年,直到2005年底才在美國電影學院洛杉機電影節上首映,并獲得二等獎。我只知道,所有對我的指控,都是誣告。
記者:我聽說你也起訴過別人?
凱利:是的。我起訴了阿肯色州衛生部,因為他們不讓我查看本應該對公眾公開的檔案文件。盡管,他們提供了資料,但那些只是他們想讓我看到的材料。我還到州警察總部去查過資料,也發現關鍵材料已不翼而飛。
記者:那你掌握的證據從何而來?
凱利:我拿到了美國FDA的調查材料,同時也采訪了許多人,監獄的犯人、監獄醫生、“健康管理協會”的雇員、“健康管理協會”的醫生、“健康管理協會”的總裁、監獄工作人員、高級政府官員、美國國會議員等等。
記者:接受你采訪的人也面臨風險嗎?
凱利:是的。我認識一個犯人叫拉爾夫·凱斯特爾(Rolf Kaestel),他因1981年用水槍搶劫了一個墨西哥玉米卷攤販的256美元而被判處終身監禁。他接受我的采訪沒多久,就被秘密轉移到了猶他州。我認為這是有人不想他說出太多。我很欽佩拉爾夫的勇敢,他向我描述了監獄的惡劣條件,以及他親眼所見的賣血運作。
記者:你拍攝這部紀錄片花了7年,平時以什么為生?
凱利:我做各種能掙錢的散工,從做調研、制作音像產品到幫人鋪房頂,什么都做。好在我還有9歲的女兒在身邊。
記者:她明白你做的事嗎?
凱利:她知道我經歷過許多挫折。我想有一天,她會明白我做這一切的意義,也會知道,做人的原則就是要敢于為正義挺身而出,不論要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