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區的夜半爆炸
半夜里巨大的爆炸聲震動了整個軒崗鎮,“緊接著升騰起一個碩大的火球,天空中瞬間變得通紅,隨后嗆人的火藥味到處都能聞到”。4月10日凌晨兩點多,60歲的郭玉鮮老人突然聽見兩聲震耳欲聾的響聲,“我趕緊將頭埋進被窩中,等平靜下來后,下床拉燈,卻發現沒了電,準備穿鞋,鞋子里全是玻璃碎片。我還以為發生了地震”。驚恐的老人一直窩在床上,既不敢出門,又不敢睡覺。家門窗上所有玻璃已全部震碎,正房的后墻出現了明顯裂縫。另一家人張成生手忙腳亂地點著了一根蠟燭,“仔細一看,滿地都是飛進來的碎玻璃和磚塊,衣柜、電視柜等家具都被震移了位”。家里還飛進兩具被炸飛的尸體。
比起那些在瞬間喪失生命的人,幸存者至少還能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故。在軒崗鎮聽見爆炸聲太過平常,這個上世紀50年代就有的軒崗礦區,位于山西省原平市西北、寧武煤田的中部,是中國主要煉焦煤基地之一。然而等到天亮看到居民區爆炸現場的慘狀,“不止一兩噸炸藥啊”。礦難不斷的地區,頭一次見到這樣大規模發生在生活區的意外事故。
爆炸的中心是軒崗煤電公司職工醫院的車庫,它是一幢二層樓,一層5間為車庫,二層住著幾戶人家。爆炸后所能看到的殘敗景象,是這座被炸毀的二樓底下,出現了一個深5米、直徑為10米的大坑。大坑周圍散落著衣服、被子、家電甚至人的殘肢,相鄰的一棟5層樓的5單元陽面齊齊炸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搖搖欲墜,整幢樓門窗全部被毀,只剩下一些框架,院內停放的6輛車也被炸得面目全非。
醫院受損最大的三排老病房,是建于上世紀50年代的兩層磚木結構,軒崗醫院工作了幾十年的老解提到,里面主要有保健科、康復科、傳染科等,護士和病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爱敃r,爆炸的沖擊力很大,把病房的門窗都震沒了,連桌上的通訊錄都不見了,現在想給醫院各個科室打電話很不方便?!?/P>
受傷的軒崗鎮原本也算得上是華北一個大集鎮,貫穿東西的商業街,賣水果的、賣豬肉的攤位一個接著一個,還有幾個大型百貨商場;與商業街交叉的是一條坑坑洼洼的公路,絡繹不絕地穿梭著客車和運煤車。鎮子本身雖不盛產煤炭,但作為礦區的交通要道,形成為一個因煤炭而興的商貿集鎮。
爆炸還波及到與爆炸中心相鄰的酒樓、旅館、汽配商店、副食店、紙扎店、診所、歌廳、裝潢門市等一些臨街店鋪。爆炸點四周就是興盛的商業街與幾家小旅館,還有好幾間當地居民開的花圈店,爆炸中心區2公里范圍內的房屋都不同程度受到損害。方圓500米內,所有民房幾乎變成危房。
導致爆炸事故的王晉生是當地人,爆炸發生前,按照軒崗老百姓的說法,“他就有相當的名聲”。41歲的王晉生能夠有別于他人的,是“有關系,有錢,朋友多”。按照煤電公司職工醫院的職務任命,王晉生是該院總務科副科長。而一個姓林的女醫生透露,王晉生以前是醫院保安,半年前升任總務科副科長。“他很會‘來事’,手上又有錢?!贝蠹姨崞鹜鯐x生,經常傳播的是,他的親屬中有一位市政法系統的官員,這種說法普通人很難去證實,倒也為王晉生變成私采煤礦的礦主、越來越富裕找到了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
軒崗煤電公司醫院屬二甲醫院,隸屬于軒崗煤電公司,300多名職工大多過著每月拿600到800元工資的生活。醫院工作顯然不是王晉生收入的來源。幾年前,他成了軒崗鎮北梁煤礦杏樹礦礦長,這才是主業。同事林醫生提到,“王晉生沒什么責任心,當總務科副科長,單位里很難見到他,閑置車庫的鑰匙應該由他保管”。煤電醫院現在的小車并不多,只有一兩輛,而且都不停到車庫里,救護車也停在車庫外。所以5個閑置的車庫一直沒人用,已經很長時間了。有人看見十來天前,開始分管醫院后勤的王晉生向爆炸地點搬運過數十箱貨物,這也就是后來他向警方自首提到的2噸左右炸藥和1萬多枚雷管。
因煤興敗的小鎮
4月11日,就在爆炸災難發生后的第二天,軒崗鎮突然刮起5至6級大風。大風夾著煤末、灰塵和塑料袋在這個古老的礦區里盤旋,也刮向了災難現場,隨之而來的漫天飛舞的雪花,氣溫猛然降到了零攝氏度以下。從去年冬天直到今春,這也是軒崗來的唯一一場雪。雪水對于這個資源面臨枯竭的礦區越來越久違,當地人經常對比的是,流經原平的陽武河和寧武的恢河是海河水系的上游河流,原本水利資源豐富,可是原軒崗煤礦的井下廢水和若干小煤窯的洗煤廢水,“已經使得河道慢慢地快干掉了”。
原來的軒崗礦務局在2000年結束了40多年的歷史,宣告破產。有5萬人規模的國家級煤礦實施破產當時在全山西省乃至全國是聞所未聞。那時正是煤炭不景氣的年代,用重組后大同煤業集團軒崗煤業有限公司董事長劉耀庭的話說,“軒崗礦務局2001年的時候產量僅僅是30萬噸,要是養活3萬人的話,我覺得生產規模至少應當有500萬噸的規模才差不多。當時井下的一些設備、地面上的一些配件、材料以及一些廢舊物資,該處理的都處理了,為了保證老百姓的一種基本的生存狀態,聽說當時有個指導口號,叫做‘砸鍋賣鐵保工資’”。
除去老國有企業體制的敗病,軒崗礦務局面臨的最直接的危險是——資源枯竭。從2000年到2004年,山西全省重點煤礦已有“一局17礦”因資源枯竭不得不關閉破產,這“一局”就是指軒崗礦務局。在山西省列入的國有重點煤礦采煤沉陷區綜合治理中,“由于受損區挖煤造成的房屋裂縫、土地塌陷等情況,使得群眾無地可種、無房可住、無水可吃、出行受阻、生活無著”。山西省給九大國有煤礦采煤沉陷區40%的補助,沉陷嚴重的大同和軒崗礦區補助比例高達50%。
國有大礦的困境,卻在某種程度上給了私采小煤窯興盛的最大空間。王晉生這樣的小煤窯老板在當地形成了一個群體。這里山上到處都是小煤窯,大多是小打小鬧地私挖濫采。小煤礦投資只需幾萬元,隨便挖一個洞,請幾個工人就可開采。這樣的煤礦年產量很小,危險系數很大。《山西晚報》的特約記者靳子榮是忻州本地人,跑了不少礦難報道,“這樣的地方不夸張地說,礦難每年有上百起。只不過絕大多數死傷不大,在外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就給處理了”。
溫州人也在2003年左右加入到了軒崗的煤礦財富中。這時的軒崗礦務局經過破產重組,由大同煤業集團代管兼并,兩年努力后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生產運營,年產量達到260萬噸。一路高企的煤炭行情,使得大煤礦、當地人的小煤窯與溫州人的投資都做得紅紅火火。
煤礦隨著不斷發生的礦難經常性停產整頓,每當整頓風聲一起,小鎮上就清靜一陣子。過后路上依舊盡是來來往往的運煤車,揚起的灰塵讓人睜不開眼。公路兩旁,還是三三兩兩地站著黑臉膛的礦工,等著礦主來招工。
私采煤窯的“生意經”
安徽人張聞江(化名)也在山西偏僻縣城里靠煤炭獲得第一桶金。不愿透露真實姓名的他,說起2001年開小煤窯的經驗,“錢財鋪路唄!我的煤礦所在地區的礦務局、安監局等一把手都在我的煤礦里入了干股,年底分紅的金額可不是小數”。當地的村民基本不愿意下礦,外地打工者更賣命,當地人的“工作”則更輕松。“一般來說,我們會雇用當地的混混或者村民,每個月工資萬兒八千,他們的工作就是望風。如果是上級部門組織的常規檢查,一般我們事先就能得到當地有關人的通風;如果是臨時大檢查或者政府策劃了別的突擊檢查,那也不用擔心,拿著高薪的警戒人員這時就能派上用場,他們用對講機直接和礦坑負責人聯系,很快礦坑就被隨時待命的樹枝、沙土、石塊等掩飾得絲毫不露破綻?!?/P>
小煤窯很快和當地形成了一種“默契”,張聞江說:“你見過幾個山西農民到外地打工?在山西煤炭就是金子,守在家門邊就能賺錢,誰還會千里迢迢跑到外地討口飯吃?”他說到,在目前的體制下要想開一個礦山,得跑36個部門蓋上大紅印章,再最終拿到7張證件,“暗礦就省事多了,只要找到相關負責人,給點錢很快就搞定,麻煩少,掙錢多,這就是小煤窯屢禁不止的根本原因”。小煤窯安全事故多,但張聞江說:“事實上礦工更愿意到我們這種暗礦干活。我們按照產量給礦工提成。掙得最多的,一天就有500元,一個月下來也上萬,算是高薪階層了。”
賺得足夠本錢的張聞江已經逐步放棄了在山西的買賣,派手下到云南貴州考察開礦情況,“當地辦一個煤礦,大約花費30萬~50萬元就可以得到5年左右的開采權,如果加上投資到修路等上面的費用,一個礦辦下來估計也得100萬元”?,F在張聞江已經逐漸將生意重心轉移到煤炭運輸和銷售上,為了給孩子更好的教育,他已經安家在北京。
對于靠小煤窯致富的王晉生來說,要超越軒崗顯然不那么容易。鎮里人相傳他把十二三歲的兒子送到了國外讀書,“他在軒崗絕對算有錢人,朋友多,經常開車在街上晃,和其他有錢人一起吃喝玩樂”。在小煤窯整頓風聲非常緊張的今天,“他還有關系搞到炸藥”。
而在軒崗鎮,依舊能夠在半夜聽到不遠處礦山傳來的爆炸聲。在當地稍有關系的小煤窯主,還能夠在“下半夜挖上兩個小時”。一天出煤一二十噸的小礦,在凌晨四五點抓緊挖兩個小時,然后連夜外運,“一個月下來掙個十幾萬元”。從太原進入原平直至軒崗的路上,四五座年久失修的橋因為運煤車每天持續的壓力,全都標上了“危橋”字樣,運輸卻在照常。這次爆炸事件中痛失親人的家屬們還沉浸在悲痛中,但是對于當地普通百姓而言,“如果自家有實力開個小礦,誰不愿意呢?”
選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