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當事人：李初娥（遇難女礦工李初蓮妹妹）
陳達初（遇難女礦工趙平姣丈夫）
采訪記者：歐陽洪亮
如果沒有這次礦難，也許還沒有人知道，還有這樣一群女礦工存在。
4月6日，湖南省冷水江市東塘煤礦發生瓦斯突出事故，當日下井的14名礦工中有6名為女性，9名遇難者中有4名為女性。
姐妹礦工
40歲的李初蓮已在井下工作了10年。
在這次礦難中，姐姐李初蓮遇難，獲救的妹妹李初娥至今常被突然而來的頭痛所困擾，與之相伴的是歇斯底里的情緒激動。
記者：還記得你和姐姐的最后一面嗎？
李初娥：那是4月6日下午3時左右，我倆吃過中餐后便下井。由于一個班要持續8小時，姐姐一再叮囑我多吃一點。那天我們要上的是中班，從下午3點至晚12點。
我是推車工，在離井口較近的大巷上班，姐姐做“背拖拖”，在最底下當頭作業。我倆就在大巷分手了。
記者：事發時，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李初娥：晚上10點左右，我聽到“鏗鏗”一連串沉悶的巨響。旁邊人說：“莫不是突了？”我心頭一緊，馬上想到還在底下的姐姐、姐夫。很快，濃烈的煙霧從井底沖上，我慌亂中不知所措。幸好一名男礦工從下面跑了上來，拉著我就往外面跑。
記者：姐姐什么時候開始干井下活的？
李初娥：為了賺錢養家，40歲的姐姐已下井挖了10年的煤。姐姐在煤礦做過許多活，也跳過好幾家煤礦。最初是開絞車的，但是只有300元一個月。于是去挖煤，到后來就去做最辛苦的“背拖拖”。
井下人生
記者：你是什么時候到井下上班的？
李初娥：我第一次下井，就是姐姐帶著去的。
2003年，姐姐看到我在家閑著，就介紹我也到東塘煤礦里來做事。在井下，沒有男女的差別，大家都是黑煤堆里摸爬滾，而收入都是按計件的，吃不消你就別干。
記者：下井前，礦上對你有過什么培訓嗎？
李初娥：也沒有接受任何培訓，發身勞動服就開工了。當時下井，我感覺就像到了地獄。井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頭頂的礦燈照到的一片是亮的，涼颼颼的風從巷道里吹來，四周沒人的時候，寂靜無聲，自己害怕得腿都發軟。
記者：你們在井下干什么活？
李初娥：我做推車工，就是推著載滿煤的絞車順著軌道出來，一個班上來，全身都沾滿煤灰、汗水。地面的陽光刺得眼睛都睜不開，洗澡時照鏡子才發現，自己除了牙齒和眼白是白色的外，其他地方都是黑的。
姐姐作“背拖拖”才真苦。與姐姐相比，在上面的大巷里推車相對是很輕松的。
“背拖拖”當頭（礦井產煤掘進地）是不通風的死角，稍微運動就氣喘吁吁，人站在里面幾乎伸不直腰。而且一“拖”煤有200來斤重，要從頭拖到絞車邊再裝車。
推車輕松，就只有七八百塊錢一個月，而挖煤和“背拖拖”很辛苦，就能收入上千元。
我經常感覺下井很累，但姐姐幾乎從不叫苦。
1000多元的代價
記者：你姐姐每個月能拿到多少工資？
李初娥：姐姐通常比男的做得還多，工資要高出姐夫不少。
出事前不久，我代姐夫姐姐領到了今年2月的全部收入。2月份姐姐的工資、加班費、額外裝煤費，共計1800元，姐夫的是1680元。
姐姐掙這1800塊錢不容易，每天除了下井8個小時以外，還要大清早就起床裝煤車，裝一車煤才能賺10塊錢左右，姐姐每天都要裝好幾車。加上做家務、干農活，她每天睡覺就四五個小時。
我姐姐平時也很節省，舍不得給自己買衣服。她常對我說，“別看現在每個月能賺1000元，能過日子，以后沒煤挖了，我們就沒得做了。”我不如姐姐勤勞，更不至于她那么玩命。如果姐姐像我一樣想得通一點，或許就不會這么玩命地掙錢，就不會死掉了（嘆息）。
記者：你以后想做什么？
李初娥：病好了以后不想在煤礦干了。但是，我又能干什么呢？出去打工，沒文化，年齡大了，哪里能找到工作呢？（沉默）或許，還是只有去另一個煤礦干了。
13年挖煤路
趙平姣現年48歲，已經在井下工作了13年。“老婆是累到死的。從嫁到我家里，她就沒享過一天福。”
當地政府一份匯報材料稱，遇難者中年齡最大的是趙平姣，現年40歲。
記者：從匯報材料看，你的愛人趙平姣今年40歲了。
陳達初：不對，趙平姣現年48歲，已經在井下工作了13年。
我老婆是累到死的。從嫁到我家里，她就沒享過一天福。我倆1979年結婚。完婚后的第一件事是建新房，家中為此負債數千元。而當時，我以挖煤為生，月收入也就五六十元，根本不夠用。
記者：那趙平姣是什么時候下井的？
陳達初：1993年，女兒9歲，兒子7歲，都上學了。花錢多了，趙平姣提出下井挖煤。我開始不同意，拗不過她的一再要求，就答應試試。一試，就是13年。
2005年，我們勸趙平姣別下井。但這一年，兒子考上華中農業大學。此前的2002年，女兒從婁底經貿學校畢業，四年中專生活耗資約4萬元。趙平姣一再堅持，要再做3年礦工，把兒子送到大學畢業。
記者：你和妻子最后一面是什么時候？
陳達初：4月6日我倆上中班，趙平姣燒了一桌菜，有魚有肉。我和平常一樣吃得很飽，趙平姣因為胃不好，吃得不多。飯后不久，我倆一起下井。當天下午7點左右，我準備出井時，看見妻子滿身煤灰，正弓著腰送礦木。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后一面。
記者：礦難發生時，你做了什么？
陳達初：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往井下沖，試圖救妻子。但是，巷道里煙霧滾滾，人幾乎不能呼吸。一旁的堂兄以及另外一名礦工，使勁拽住了我。
20米遠！找到妻子的尸體后，我才發現當時自己和她只隔了20米遠，我卻沒法救起她！
記者：井下備有氧氣包，你們怎么沒用？
陳達初：那都是應付檢查的，礦工根本不會使用。我已經下了20多年的井，也不會使用，煤礦就沒有人教過怎么用這些東西。
采訪后記：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小煤窯逐漸興起，用工也沒有國營礦規范。一些簡單、工資低的崗位常只有女工愿意干。慢慢地，干過簡單崗位的女工許多都轉向地下，從事挖煤、拖煤、推車等工作，因為這些崗位收入高。
許多村民告訴記者，女工并不比男礦工干得少，相反，這些農村婦女很有耐力，她們珍惜自己的賺錢機會，從不偷懶。
“直到這次出事，我們才知道使用女工下井挖煤是非法的。”在煤礦里下過井的一名女村民說，這里使用女工挖煤的問題也從沒有哪個部門來過問過。
不少女礦工說，像我們這些沒有任何煤礦安全生產知識的女工下井，也幾乎從沒有受過正規的培訓，都是跟著老礦工就下井了，一邊干一邊慢慢摸索。
“4·06”事件后，當地迅速作出了反應。4月10日，事故發生僅4天，冷水江市政府辦發出《關于嚴禁使用童工和礦山井下嚴禁使用女職工未成年工的通知》，要求全市各用人單位要從毛易鎮“4·06”安全事故中汲取深刻教訓，堅決杜絕違法使用童工和女職工現象的發生。
事故才剛剛平息，4月23日、24日，記者看到緊鄰的洞竹山煤礦、楊梅山礦已經機聲隆隆，正在生產。
隨著東塘礦難發生，村里一些在煤礦下井的女村民陷入“失業”。
這對當地民眾的收入而言不是小數目。
當地媒體報道，事發后，湖南省婦女聯合會嚴厲譴責煤礦違法使用女工挖煤現象，湖南省勞動廳組織的4個檢查組分赴各地礦山檢查，檢查組對冷水江市70多家煤礦、6家非煤礦山共計4713名職工進行檢查，查出其中女性249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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