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本地優秀學生大量流失,一些校長指責綿陽“單純追求教育G DP,破壞了教育生態的發展模式”。而綿陽教育界反駁說:“這是因為我們的教育已經形成品牌,而且要尊重學生的選擇權”
■據四川媒體報道:綿陽的外來學生已達8萬人,年消費近10億元。這帶動了“教育產業化”的發展
■教育專家認為,只有取消招收擇校生,才能遏止這場混戰。擇校制度破壞了教育公平及教育的公益性質
尖子生能成為棟梁嗎?傅劍鋒/圖
高考迫近,一個消息震驚了四川劍閣籍的考生———“回來吧!考上北大、清華獎10萬元,其他重點本科獎3000元,一般本科獎1000元。”劍閣中學副校長鄒化智變成了說客,試圖拉回那些“轉會”到四川綿陽讀書的尖子生。
劍閣中學其實很窮,為了從省級示范高中升級成“國家級示范高中”以留住生源,已負債3000萬元。除了基本工資,學校連給教師承諾的300元/月的津貼都發不出來。
“但我們不得不這樣做……”鄒化智坐在簡陋的辦公室里感嘆,“幾年來,劍閣的優生差不多被別人挖干凈了,普通生源也以每年400多人的速度流失。沒有優生,就沒有好成績,就沒有生源號召力,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他最終失敗了,只有一名縣教育局官員的孩子愿意回來。而這個優生的回流,也是為了照顧面子。
生源爭奪戰
在廣元市,劍閣中學最早被拖入與綿陽地區爭奪生源的糾紛中———它是離綿陽最近的學校之一。
2000年,劍閣中學發現前40名的優生中,大部分流向綿陽的南山中學與綿陽中學。“而在2001年高考前,綿陽市某國家級示范高中挖走了兩名劍閣中學的高三特優生,劍閣中學又設法把學生挖了回來。”鄒化智說,“沒想到那個中學的老師跑到我們學校理論,雙方從爭吵發展成了對打。”
劍閣縣教育界披露,后來,劍閣中學每年錄取的初中畢業生雖有近千人,但最后到校的常常只有60%。其中至少有200人轉到了綿陽市區的幾所重點中學。
另據鄒化智稱,2000年至今,劍閣中學已流失了60多名骨干———包括20多名特級教師和高級教師。他們中的大部分也流向綿陽,對方開出的月薪比原單位高出至少1000元。
“這些很有聲譽與號召力的老師又被派回來挖優生,導致更多的孩子流失。”鄒副校長說。廣元市的旺蒼中學也有不少優秀教師流失,曾窘迫到找不到解數學難題的高手的程度。“我像個辛勤的農夫,面對貧瘠的土地,好不容易播下了些種子,又被人家挖走了。”旺蒼中學校長戴名說,“這樣的農夫還有勞作的動力嗎?”
廣元其他區、縣的情況沒有劍閣嚴重,但據廣元中學校長張德寧證實,綿陽的學校已經成為他們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主要是針對廣元各縣前50名特優生。張提供的數字稱:2001年,廣元中學錄取的前100名學生中,有32人主要被綿陽挖走,另有少量被成都挖走;2002年約40名,2003年約50名,2004年約40人,2005年是30多人。而據廣元市教育局稱,廣元市每年約給綿陽提供了3000個的中小學生源,并流失了3000萬—4000萬左右的教育消費。
被派到劍閣招生的綿陽教師,會像推銷員一樣在街頭派發招生廣告。2006年4月份,綿陽南山中學、萬博實驗學校、綿陽中學英才學校把招生廣告打到了廣元的媒體上。廣元市教育局今年4月19日給四川省教育廳寫了一份《關于綿陽市幾所學校在我市違規開展招生活動的報告》。與廣告戰配套的,是無孔不入的“信息戰”———鄒化智一直為此惱怒:“我們初高中各班的任何測試的結果一出來,對方就能知道。尖子生家長會接到某些學校勸孩子轉學的電話,甚至登門拜訪。”另一位知情教師解釋了原因:“對方請‘目標班’的班主任吃飯、送紅包,或定期付信息費。”
獲取優生信息后,招生者會講解本校的教育優勢,并許以經濟上的鼓勵。知情人士透露,綿陽的某些中學———特別是民辦中學,對能考上北大、清華的優生,獎勵數萬元。學校甚至安排學生家長做工,并給予每月約300元的補助———為了陪讀,不少家長辭去了工作。而據四川媒體批露,成都某郊縣中學曾以10萬元挖眉山地區優生,并預付了4萬元。
這種強勢教育給了綿陽周邊地區———包括德陽、遂寧等地———以強大壓力,而且震動了四川。綿陽教育局有關人士透露,該地區每年能夠吸納成都3000中小學生就讀。
在綿陽,各中學之間的生源競爭同樣激烈,尤其是百年老校南山中學、后起之秀綿陽中學與民辦高中東辰國際中學之間。一位在綿陽某國家級示范高中做過班主任的教師稱:“我在做高三班主任時,常常做噩夢,我的優生被人家挖走了。”
摩擦因何產生
但在綿中校長胡東及南山中學謝副校長看來,眾多學生流向綿陽,是因為該地區的教育已經打出了品牌———2000年,南山和綿中評上了全省首批國家示范高中,“學生應該有選擇權”。綿陽市教育局基教科科長霍登奇稱,“如果有挖優生的情況,那也只可能是個別教師的行為。綿陽的教育成績是不可能靠挖人挖出來的。”
這里確實有著“傳奇”式的成績———至2005年,綿陽市高考萬人上線率已連續4年居四川省第一,本科硬上線(除去保送生等不需考試的畢業生)連續5年全省第一。目前,綿陽有6所國家級示范高中,在省內僅次于成都。
因此,即使是本報記者與霍登奇交流期間,也有各方人士來電,希望綿陽的重點中學能接收他們的子女。
而廣元中學校長張德寧認為,綿陽的中學教育發展是在利用廣元等周邊地區的特質生源與師資,放棄了學生素質的應試教育。由于單純為追求教育G DP,它破壞了教育生態的發展模式。只不過,在2005年,綿陽已經初步完成了這種原始積累。霍登奇則對指責一笑置之:“不要指責別人對不對,而要先自我反省。”
霍登奇介紹,十幾年前,綿陽教育一直排在四川省后列,綿陽只有南山中學一股獨大。“要百花齊放,要給南山培養競爭對手”。當時的教育局確定了這樣的思路。1990年代初,綿陽市開始了四川省最早的基礎教育競爭制度設計———南山中學的競爭對手就是綿陽中學。1996年,綿陽中學“爆發”了,這個后起之秀在高考成績上第一次超過了南山。
同年,綿陽市委發文,第一次允許兩所中學在全市招生。綿陽市下屬縣區的優生因此大量被吸納進這兩所學校,一下子觸動了綿陽各縣政府的神經。關于校際競爭與校內競爭的理念開始在各縣、區播散。到2001年,綿陽教育形成了從市到縣的二元競爭格局。比如江油———綿陽下屬縣———出現了江油中學與江油一中,三臺縣則出現了三臺中學與瀘溪中學,其中瀘溪中學是全省第一所農村示范高中。用該市教育局官員的話說,就是“南山、綿中的競爭把全市教育的水攪活了”。
“為繼續確保各項教育指標的第一,學校會盡可能多招優等生。”一位綿陽教育系統人士說,“而當本地資源枯竭時,就與周邊地區產生了摩擦。”
“教育產業化”是根本原因?
此間,綿陽高中生大幅度增長。2000年,高中在校生39000人,2004年擴至9萬余人。綿中、南山的在校生均已近萬人。連綿陽的出租車司機都認為,綿陽的基礎教育已經成為繼長虹電器等科技產業后的第二大產業。2000年后,綿陽東辰集團、安徽萬博集團、四川漢龍集團等紛紛斥巨資到綿陽辦學,8億元投入之后,綿陽外國語學校、綿陽中學英才學校、東辰實驗學校、萬博實驗學校、南山中學雙語學校等民辦學校拔地而起。
對生源的爭奪,也因此更為激烈。
2005年8月14日《四川日報》報道:“截至目前,在綿陽的外來學生已達8萬人,年消費近10億元。”本報記者對城區部分地產樓盤的調查,多個售樓處反映約有25%的房子是家長為了以后孩子求學而購置的。該市教育局估計,2006年5月2-3日,綿陽各學校在省內招生會時,來綿中與南山中學參考的外地學生約1萬人。這兩天,綿陽市區的賓館全部爆滿。
學校因此又獲得了更大的經濟利益。以綿中、南山、東辰三中學為例,除成績特優的外地“正取生”外,其他學生需交高額擇校費———每人1.5萬元甚至更高。另外,綿陽各中學還有大量補習生可收取“補習費”。
北京理工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教授楊東平認為,“綿陽現象”的癥結不完全是應試教育。1980年代同樣是應試教育,但并未出現這種現象。當時,重點中學的競爭是分數。而這個標準被“教育產業化”打破了,擇校生政策使得“用金錢換取名額”的做法合法化、制度化,獲得優質教育出現了分數和金錢的雙重標準。雖然教育部規定了重點高中擇校生“三限”的政策(限人數、限分數、限錢數),但在現實中難以得到遵循———中西部地方,招收自費生的比例可以高達70%以上,很多學校通過提高錄取分數線,使大部分學生成為繳費生,按分數實行“階梯式收費”。
霍登奇對此另有看法:“讓學生根據自身特點與需要,可以像選擇大學一樣自由地選擇高中,享受我們的優質教育資源,到底有什么不好呢?學校競爭的最終受益者,一定是學生。”
受益還是受害
那么,這種競爭對師生的利弊究竟如何?
2004年高考前,有一個自稱陳武謀的學生,拿著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找到鄒化智。他自我介紹說“因為想考北大,所以不去南大,要復讀,希望學校給他每月200元的補貼,并且給他租一間房子”。鄒化智被生源問題逼得病急亂投醫,就答應了。結果是,此人呆了兩個月后失蹤。劍閣中學得知,此人跑到了劍州中學,后來又跑到了蒼溪城郊中學,以同樣的手段騙取生活費。
還有一個“考試專業戶”找到張德寧稱:“如果學校獎我2.5萬元,可以保證考上北大清華。”但張德寧沒有答應,他后來得知,此人曾先后考上過中科大,后又考上過清華,并從一些中學獲取了高額獎金。
“由于優等生奇貨可居,一些優生根本無法教育,功利主義在其中盛行。對他們,我們也不得不低三下四。”一位教師說。另一位曾在綿陽某中學任教的物理教師回憶說,他教的一個優生與班主任吵架,吵完后“轉會”到競爭對手那里。而學校批評的卻是老師。“在這樣功利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學生,不懂寬容,不懂感恩,充滿投機意識,我覺得太可怕了……”他說。
與尖子生享有特權相反的是,差生備受歧視。霍登奇承認,綿陽的高中每年都會勸退一些跟不上學習進度,或無法適應環境的外地人。
旺蒼中學有關人士透露,每年該縣都會接收近百名從綿陽回流的學生,“他們中,多數都有心理問題。”該校一名班主任稱。還有一個楊姓企業老板告訴本報記者,他把成績優秀的孩子送到成都與綿陽去讀書,前后花費25萬元,結果孩子學習變差,而且迷戀上了網吧和名牌。
廣元中學高二學生梁澄(化名),是去年從綿陽某國家級示范中校回流的。他說自己不喜歡那里的教育模式,一個班上百人,上課都要用擴音器。食堂人山人海,去得遲點就沒飯吃。他每天在不停地做題,而多數同學一天睡6個小時。兩個月后,白發就爬上了少年的后腦。他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我是家長,哪怕給我金山銀山,也不會把孩讀子送到那種學校讀書。”
曾在綿陽某國家級示范高中做過三年班主任的一位老師說:“那時我每天就是工作,早上6點起床,晚上12點才能睡覺,也和學生一樣睡不夠。我感到,整個學校變成了產業化工廠,老師變成了一個不需要靈魂的工人,他們每天都在忙碌地制造高考產品。所以,我離開了那所學校。”
對此問題,南山中學的校長鄒榮華已經有所意識。2006年11月,他在四川省中學校長聯誼會上慷慨陳詞:“我們那些夸張的熱血沖動,模糊了社會觀察、了解教育的視線……學校、學生、教師被歪曲,被妖魔化,被強加了許多非教育的要求,使學校不但尷尬,而且悲壯……拔苗助長、砍尾巴,扼殺學生個性創造力的種種教育行為,還被稱為‘創造教育神話’,‘演繹教育傳奇’……在馴化教育之下,教學目標功利化,學生教師工具化,學生性格共生化,學生心靈沙漠化,學生技能單一化……”所以,“只有反對浮躁,敬畏教育,反對馴化,以人為本,反對盲從,立中校本,和諧學校才會淋浴著神圣的教育陽光”。
但這種美好的愿望可能很難實現,因為,外地的中學已經開始“反擊”……
“掐尖”現象遍及中國
“綿陽地區的情況只是一個縮影。”楊東平說。媒體的報道印證了這一點———尖子生爭奪戰在其他省市同樣硝煙四起。
新華網稱:2000年,黑龍江省穆棱市出現了該市第一個被挖走的初中生。2003年,爭奪戰進入白熱化階段,穆棱一中被某名校一次性挖走了50名多學生。“這對基層教育而言無異于釜底抽薪。”穆棱一中有關負責人說。2006年2月,湖南邵東縣振華學校以每名學生5萬元的“天價”,從其他學校挖走數名高考尖子生。另據《中國青年報》報道:在銀川市,重點中學對優秀生源的爭奪已經產生了連鎖反應:市里搶奪縣城的生源,縣城則去搶奪鄉鎮的優秀生源。該市一名教師感慨,對基層而言,教育公平是一句空話。
為求生存,與四川的情況相同,陷入困境的學校展開艱難“保衛戰”。除了“供奉”優等生之外,一些地方也出臺了相關政策。2006年,湖南省教育廳發布緊急通知,嚴禁各中學買賣生源。2005年8月,銀川市永寧縣教育局對中考上線的學生,只公布姓名,不公布成績。銀川賀蘭縣有意推遲批閱中考試卷,等銀川市重點高中錄取工作接近尾聲才公布。
“但這些都不能治本,”楊東平認為,“只有取消招收擇校生,才能遏止這場混戰。”他同時稱,2006年,國家發改委曾提出取消擇校生的建議,但改革可行性不大——許多學校貸巨資打造品牌,如果中斷招擇校生,財源被掐斷,會導致其破產,給地方造成棘手的教育債務。“但不管采取什么方式,擇校制度必須要取消,它破壞了教育公平和教育公益性質。”這位教育專家說。也有教育界人士指示,迫使基礎教育走上賺錢之路,是與中國對基礎教育長期投入不足相關。如果這一狀況不改變,取消了擇校費只能是治標不治本。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