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龍
● 龐 進
龍的基本神性可以概括為十六個字:喜水、好飛、通天、善變、靈異、征瑞、兆禍、示威。
一、喜水
在龍的基本神性中,“喜水”位居第一。這是因為,龍本來就是“水物”和“水相”,或者說,龍本源于“水物”和“水相”。龍的諸多的模糊集合對象,可以說都是“水物”或“水相”。魚、鱷、河馬、水牛等生活在水中;蛇、蜥蜴喜處水濕陰潮之地;豬、陸牛、陸馬、鹿等離開水也活不下去;而云、雷電、虹、海潮、龍卷風、泥石流等自然天象,全都和雨、水關系密切——似乎完全可以用“水相”稱之。本源于水物、水相的龍,怎么可能不喜水呢?
龍的喜水的神性,在龍的模糊集合之初就為古人所認識。新石器時代的陶器上刻畫的魚紋、鯢紋、蛙紋、水紋、旋渦紋、波浪紋是很多的,這些彎轉盤旋的紋,似乎就有龍的影子。陜西寶雞北首嶺仰韶文化遺址曾出土一件距今達七千多年的“鳥魚紋彩陶細頸瓶”,瓶上的“魚”軀長而彎,作環游環顧狀,頗有幾分龍態。——作為龍的模糊集合的重要對象之一,魚和水的關系之密切當是不言而喻的。古籍文獻上也都言之鑿鑿:《左傳·昭二十九年》稱龍為“水物”;《周易·疏》言“龍是水畜”;《管子·水地》講“龍生于水”,蛟龍為“水蟲之神”,“乘于水,則神立;失于水,則神廢”。《水經注》記丹水下有深淵,“淵有神龍”。就連詩人陸游也不禁吟誦道:“環湫巨木老不花,淵淪千尺龍所家”。(《劍南詩稿·龍湫歌》)至于江河湖海溪泉井渠中潛龍、藏龍、出龍、見龍,以及龍吟雨至、云雨感龍、雨龍入室、召龍興雨等等記述就多得舉不勝舉了。
二、好飛
“好飛”在龍的基本神性中占有特別重要的位置。龍之好飛,原因有這么幾條:一是作為龍的模糊集合對象,云、雷電、虹霓等本來就是飛騰在空中的天象;二是魚、鱷、蛇等在水中潛游之快,馬、牛、鹿等在陸地上奔跑之速,都類似于飛;三是古人由于思維的模糊性,往往將潛游于水中的魚、鱷、蛇等,奔跑于陸地上的馬、牛、鹿等,和飛升騰躍在空中的云、雷電、虹霓等看成一個神物的不同表現,從而認為能在水中游、地上跑,也就能在天上飛。四是人類自從有了精神生活以后,就一直幻想超越自身的局限,擺脫現世的苦累,飛騰、翱翔到高妙闊遠、有星星,有月亮,白云繚繞的空中去。而龍作為寄托著、體現著古人理想的神物,要是不能飛,不好飛,那也就不是龍了。
對龍之好飛,古人多有論述。《管子·水地》說龍“欲上則凌乎云氣”;《吳志》稱“龍非池中物,雨必飛去。”《揚子問神篇》自問自答:“龍必欲飛天乎?曰:時飛則飛,時潛則潛。”《拾遺記》講得很藝術:“……又畫為龍鳳,騫翥若飛。皆不可點睛,或點之,必飛走也。”詩人的描繪更形象一些:“四山云霧忽晝合,瞥起直上努空虛。龜魚帶去半空落,雷訇電走先后驅。”(歐陽修《百子坑賽龍詩》)“明當一躍天池去,滂沛恩波及涸魚。”(虞集《龍卵詩》)
好飛的神性,使龍很自然、很方便地成為某些神仙、圣杰、帝王的乘御對象。新石器時代的濮陽西水坡墓葬中就有人乘龍的蚌塑圖像,戰國長沙彈子庫楚墓出土有“人物馭龍帛畫”,漢代畫像磚上有“仙人乘龍圖”,北魏墓葬石刻上有“神人御龍圖”,敦煌莫高窟有唐代“神人乘龍壁畫”。文獻中有關乘龍、駕龍、馭龍的記載就更多了。如夏后開“乘兩龍”,東方句芒“乘兩龍”,西方蓐收“乘兩龍”,南方祝融“乘兩龍”,北方禺強“乘兩龍”。(均見《山海經》)“黃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韓非子》)“乘龍兮轔轔,高駝兮沖天”;“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屈原《九歌》)等等。
龍之好飛,也能從一些山水名勝的傳說中找到注腳。
四川省四面山上有一座飛龍廟,此廟原名飛來廟。相傳建廟時,一木工無意中將一條麻繩壓在廟前石龍橋下,天長日久,麻繩變成了一條活龍。因河水太淺,欲離去。廟中長老問龍:“前面巖高千尺,你咋下得去?”龍說:“巖高我就飛嘛!”于是,人們就將飛來廟改為飛龍廟,飛龍河也因此而得名。
江西廬山有一座鐵青色的懸崖叫鐵船峰,其得名,與飛走的兩條金龍有關。相傳東晉年間,為了躲避一場災難,大臣許遜和吳猛搭上了一條鐵皮船,由兩條金龍飛托而行。按規矩,坐這樣的船眼睛是一定要閉上的。可飛到廬山上空時,兩人因早聞這里的景色很美,就都情不自禁地睜開了雙眼。這一睜,兩條金龍便自個飛走了,鐵船便跌落下來,化成了一道懸崖。
廬山的深潭中還有一種龍魚。據說這種龍魚,一聞到隆隆的打雷聲就特別活躍,就要飛到天上去。其實,龍魚的真實面目是一種兩棲爬行類動物,也是龍的重要的集合對象之一——蠑螈。
三、通天
和“好飛”緊密相連,龍又具備了另一個很重要的神性:“通天”。飛的方向和域界,自然是,也只能是神秘、遼闊、至高無上的天空。因此,好飛必然通天。《洪范·五行緯》言:“龍,蟲之生于淵,行無形,游于天者也。”《易通卦驗》說,“立夏風至而龍升天”。《論衡·龍虛篇》講,“世謂龍升天者,必謂神龍。不神,不升天;升天,神之效也。”
早在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出土的黑陶雙耳盆上,就有將魚藻紋和鳥紋刻畫在一起的圖案,陜西北首嶺遺址出土的鳥魚紋,也將天上飛的鳥同水中游的魚——龍的模糊集合對象聯系起來,這就透示出,早在新石器時代早期,龍的模糊集合之初,龍就開始有了通天的意味。長沙陳家大山楚墓出土的帛畫“龍鳳導引升天圖”,也向我們展示了龍的通天的神性。畫面上的龍,豎身卷尾,頭臉朝天,肢爪劃動,躍躍而上。旁邊是它的同伴——昂首展翅的鳳。龍鳳之下,站一位雙手合十的裙服女子。顯然,這位女子在祈禱著、接受著龍鳳的導引,要飛升到天上去,做一名自由自在的女仙。
后世的許多建筑雕刻、繪畫,人們都讓神龍出現在浩渺無垠的昊天云氣中,如北京故宮的云龍望柱、天壇的云龍石、孔廟的戲珠飛龍,等。
龍喜水,水聚流于地;龍好飛,飛升于云天。于是,龍就具備了溝通天地,做天地間的橋梁和信使的能力。那些帝王君主們之所以以龍自比,其根本點就在于瞅準了龍的通天的神性,和充當天地間橋梁和信使的能力。
四、善變
由于龍是由眾多的對象模糊集合而成的,各集合對象之間又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差別,因此,龍又有了“善變”的神性。在古人的心目中,龍在天可以是云、是電、是虹,在地可以是豬、是馬、是牛,在水可以是魚、是鱷、是蛇。換句話說,天上的云、電、虹,地上的豬、馬、牛,水中的魚、鱷、蛇,以及天地間的龍卷風等等,都可以是龍的變體和化身。
對龍的善變的神性,《說文》概括為“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瑞應圖》加了一句“乍存乍亡”。還有《管子》,說得也挺好:“欲小則化為蠶蠋,欲大則藏于天下。欲上則凌乎云氣,欲下則入乎深泉:變化無日,上下無時,謂之神。”再看《三國演義》中的曹操,講得也不錯:“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如此“善變”,難怪宋代的王安石要在《龍賦》中感嘆一番了:“龍之為物,能合能散,能潛能見,能弱能強,能微能章。唯不可見,所以莫知其向;唯不可畜,所以異于牛羊。”真是“變而不可測,動而不可馴”呵。
可讓龍變化的對象很多。
位于四川省汶川縣的臥龍自然保護區,是國家級的綜合性自然保護區。這里溝深林密,植被豐厚,是許多珍禽異獸的棲息地。相傳當年大禹治水路過這里,有一條神龍欲投效立功。因來得突然,大禹受驚,連呼“蛇!蛇!蛇!”神龍見大禹小眼觀它,當即氣絕,倒地化為山形,即今天的臥龍。龍的角冠變成了四姑娘山,龍須變成了松杉柏檜和山澗瀑布,龍鱗變成了平原沃野,就連身上的虱子,也變成了國寶大熊貓。
龍的取材對象多為動物,變動物是龍的拿手好戲。《夷堅志》載,三條龍違天命行雨,為了免遭執捕,化為獺而藏。《宣室志》載,有人見兩條腰長胸凸的白犬在原野上奔馳,后躍然入湫,湫中白浪翻騰,繼而有兩條龍由湫中升起,頓時云氣涌聚,風雷大震。《志林》載,某地修廟,祭祀之日有白鼠,長尺余,從酒肴上經過,嗅而不食,“父老云:龍也”。《老學庵筆記》載,某處士在淮灘雷雨中,見一龍騰努而上。雨過后,在灘上拾得一蚌,個很大,其中“龍盤之跡宛然,鱗角爪鬣悉具”。
龍不僅能變動物、變天象,還能變植物,如黃帝乘龍上天,群臣援拽龍須,“須墜而生草,曰龍須”(《古今注》);泉州眾僧祈禱于龍潭,但見“一物起潭中,類蓮花,而莖柄皆赤色”(《夷堅志》);變礦物,如“龍血入地為琥珀”(《酉陽雜俎》);變人,如變作老頭兒,求孫思邈救助;變作牧羊女,托柳毅傳書;等等。
五、靈異
龍具備了善變的神性,而變,就免不了要變出些靈光、靈通、靈妙、靈驗和荒誕、離奇、怪異來。因此,龍又有了“靈異”的神性。
龍的這一神性,很早就進入了古人的視野。《禮記·禮運》就將龍列為“四靈”之一(其它三靈是麟、鳳、龜)。并進一步解釋道,如果以龍為畜,水中的魚鮪之類就不會驚走;以鳳為畜,空中的鳥類就不會驚飛;以麟為畜,陸地上的獸類就不會驚跑;以龜為畜,人間的情宜就不會喪失。方氏愨在做注時提出了自己的理解:“麟體信厚,鳳知治亂,龜兆吉兇,龍能變化,故謂之四靈。”
龍神顯靈示異的傳說遺聞很多。《酉陽雜俎》載,有位白將軍在曲江洗馬,馬忽然跳起來驚跑,前足裹著衣帶狀白物,縈繞數匝,將軍趕快令人解之,于是“血流數升”。將軍很驚異,遂將此物收藏于衣箱。某日送客送到河邊,拿出來讓客人看,客人說可以用水一試。將軍即用劍在地上劃出一個坑兒,將白物放到里邊。一會兒就見白物蠕動盤旋,泉水嘩然涌出,一股黑氣裊裊升空。眾人都有些害怕,說:“這肯定是龍。”急忙朝家中趕,未及數里,“風雨驟至,大震數聲”。《外國事》載,有神龍在米倉中安家,倉中的米若取盡時,只要向龍拜幾拜,“倉即盈溢”。
峨眉山神水閣的泉水是很有名的,用此泉做成的啤酒、汽水,味道也是“好極了”。相傳隋代智者大師客居中峰寺時,特別喜歡飲用此泉。后來他回到家鄉江陵,對此泉思念有加,竟想出病來。一位龍女見狀,自告奮勇為大師取水。路途如此遙遠,大師不免懷疑,就囑咐龍女將他存放在中峰寺里的缽盂、錫杖一同取來。第二天一早,果見缽杖隨水從荊門玉泉洞浮出。從此,便有了“神女通楚”和“龍女取水”之說。明代人還立了一塊碑,以感念龍女的靈異。
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個道士在龍潭邊念經,潭中龍王化作老翁上岸,說他的師父才到龍宮,需要安靜,請道士暫緩誦讀,并承諾每天供獻鮮奶二斤。道士答應了龍王。第二天果然有極新潔的鮮奶出現在幾案上,小徒一稱,果重二斤。此后天天如此。幾年后的某一天,鮮奶忽然停止了供應。道士不解,又到潭邊念經,龍王再次化作老翁出來,說:你知道鮮奶是怎么來的嗎?街市上那個賣鮮奶者,經常在秤桿上做勾當,短斤少兩,欺瞞顧客,我就將他多賺的攝取些來給你。現在那個人外出了,接替的人誠實本分,不做短斤少兩的事了,鮮奶也就不能再供給了。道士聽后,感嘆不已。
六、征瑞
人們造神、敬神的目的之一,是相信神能給自己帶來好處。龍是古人模糊集合了眾多的動物和天象,從而創造出來的神物,如果這個神物不能給人間帶來福祉和祥瑞,古人創造它做什么呢?上述龍的種種神性,又都為龍的征兆吉祥嘉瑞的神性提供了基礎:龍喜水,而水是生產、生活的命脈;龍好飛,飛是對超越苦難、擺脫困境的向往;龍通天,天是天帝和諸神居住的地方;龍善變,變是對生存環境的適應;龍靈異,靈異使龍神奇莫測、非凡不群。將這種種優長集中于一身,龍又怎么能不祥瑞呢?
龍所秉賦的征示祥瑞的神性,常常以不同的方式表示出來。“昔人之受命者,龍龜假河出圖”(《管子·小匡》);舜即位時,與三公臨觀于河,“黃龍五采負圖出”(《河圖》);“黃帝得土德,黃龍地蚓見”,“夏得木德,青龍止于郊,草木暢茂”,“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史記·封禪書》)……此類載述,不絕于史書。以至于今天我們在建筑裝飾、工藝美術品上看到的龍,也多是擷取和突出了龍的這種神性。如泰山頂上的青帝宮,供奉的是東方青龍,其釋詞即為:“青帝主生,座鎮東方;生發萬物,吉祥之神”。
夢龍也是顯示龍瑞的一種形式。在中國古代的夢典里,夢見龍均為大吉大利的貴夢。有“夢見乘龍上天,三代富貴”、“夢見黑龍者家大富”、“夢見龍子,貴子大吉”等等說法。
當然,古人在大自然即藝術作品(包括夢中)之外所見的,只能是龍的模糊集合對象——蛇、魚、鱷、馬之類,所謂征兆祥瑞的神性,以及我們談到的種種神性,也都是人們的想象、寄托、賦予和認為。由于造神和敬神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內容,甚至可以說是人類賴以活下去的手段之一,那么,人們對神的想象、寄托、賦予和認為就是必然的、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必要的。
七、兆禍
既然龍的神性是人們的想象、寄托、賦予和認為,那么就既可以讓它“征瑞”,也可以讓它“兆禍”。——這倒也符合辯證法,其根據是現實的驗證和歷史的、道德的評價。
相傳夏朝末年,有兩條龍來到王庭,自稱是“褒之二君”。夏后通過占卜得“漦而藏之吉”。于是,待龍離開后,就將龍遺留的“漦”即口水和唾沫,裝在木匣子里收藏起來。這個木匣子一直傳到周厲王末年,厲王打開觀看,一不小心,使龍漦灑流于庭,無法清除,眼看著化為一只“玄黿”即黑色的鱉,爬到王府里去了。一個童妾恰巧碰上了這只鱉,于是受孕,到周宣王的時候生下來一個女子,這個女子便是以“烽火戲諸侯”而禍亡周朝的褒姒。史家評論說,“周之幽、厲,皆悖亂逆天,故有龍黿之怪”。這個傳說最早見于《國語·鄭語》,當是比較早的關于龍具備“兆禍”神性的記述。
據《墨子·非攻》篇載稱:古時三苗地區曾經大亂,“天命殛之”。于是,“日妖宵出,龍生于廟,犬哭于市”。有學者研究后指出,導致“三苗大亂”的原因,很可能是一次地震之類的自然災變。動物對地震等自然災變比較敏感,往往在災變發生之前就表現出異于常態的行為。所謂狗在大街上哭嚎,龍,當然是其模糊集合對象魚、鱷、蛇等,在廟堂上出現等,就是這樣的動物前兆。如此看來,龍具備“兆禍”的神性,倒和科學規律在一定程度上相吻合了。
然而,更多的情形則與自然災變無關。如《漢書》記漢惠帝二年正月某日,“有兩龍見于蘭陵廷東溫陵井中”,“龍貴象而困于庶人井中,像諸侯將有幽執之禍”。后來果然“呂太后幽殺三趙王,諸呂亦終誅滅”。京房《易傳》中也有“有德遭害,厥妖龍見井中”和“行刑暴惡,黑龍從井出”之說。這些說法,無疑是建立在歷史評價和道德評判基礎上的附會。
說到自然災變,人們會聯想到公元1976年,即中國農歷的戊辰龍年。這一年,發生了歷史上罕見的唐山大地震,幾十萬人喪生;幾位國家領導人,也在這一年相繼去世。是龍年給人們帶來的災難嗎?非也。這只能視作一種巧合。我們可以上推,1964年,1952年,1940年,都是龍年,也沒有發生什么了不得的大災大難。
龍兆禍的神性,在民間傳說中多有表現。《一統志》載,某村民得一白鱔,打算烹而食之,有老人對他講:這是湘江里的龍,不可殺食,否則禍及一方。此人不聽,認為老人是胡說,自己照食不誤。結果第二天,“一村俱陷”。《北夢瑣言》載,某地燃蘆荻燒死一龍,只有龍角不化,村民就將其作為寶貝收藏起來。后來一位姓高的官兒出價強取,有人便說,姓高的要招禍了,怎么可以強取不祥之物呢?不久,高果然被誅殺。
八、示威
龍的性情中,也有兇猛威厲、乖張易怒的一面。我們概而稱之為“示威”。
《周史》載,徐州某縣井中龍出,有母子三人同時目睹,三人“即時皆卒”。死了三個人還不算,還要“澍雨漂沫”,使城中人不得不“濟之以筏,登城以避水”。《夷堅志》載,一龍出現在開封縣茶肆,被役卒看見,“殺而分其肉”,十余日后,龍復仇,“大水犯都城,高出十丈,自西北牟駝岡至萬勝門馬監,民居盡沒”。同書中還記有某人“斷妒龍獄”,引起龍怒,“平江大風駕潮,漂溺數百里,田廬皆被其害”。《朝野僉載》載,唐人王景融葬父時挖到龍窟,大如甕口。景融俯身窺望,忽見一股黑氣如煙直上,沖其目,遂失明,“旬日而卒”。《錄異記》載,荊州當陽縣某井中有龍窠,某縣令到任后,常系馬于井旁,并將種種臟穢之物,傾倒于井中。一年后,此縣令和他的馬全變成了瞎子。
四川四面山上有一片水面,原為小溪,現稱“龍潭”。發生于1927年的地面陷塌,使湖泊出高山。而民間卻另有說法:這里原來有座寺廟,廟墻上用炭筆畫了一條龍。某一天,一個調皮的牧童對著龍身撒了一泡尿,龍不堪其辱,便動怒發威,使雷雨交作,山崩地陷,造成這片湖泊。而那座廟也沉入湖底,成為名副其實的水下龍宮。
龍之示威,蓋源于龍的模糊集合對象的習性和危害。如灣鱷兇殘傷人,蛇類陰毒咬人,雷雨使江河水漲成災,龍卷風卷走人畜樹木,泥石流沖毀房舍田園,等等。古人對這些現象不會有科學的解釋,只好以“龍怒”、“龍怨”、“龍報仇”、“龍做孽”等說之。
1998年,在長江、嫩江、松花江流域發生特大水災的時候,有人就說過“龍王爺發怒了”的話。如果我們換個角度來看,這樣的話就不是迷信,不是牢騷,也并非沒有可取之處。
龍是掌管江河湖海、雨晴澇旱的水神,將其視作自然界的象征和代表沒有什么不可以。龍神發怒,也就是自然界在發怒。長期的亂砍濫伐,使森林覆蓋率急劇減少,水土嚴重流失,泥沙大量沉積,河床日益增高;加之環境污染,臭氧層破壞,導致氣候異常,降雨集中——龍,也就是自然界,不發怒,不示威,才是怪事!
龍的基本神性如上所言。那么,龍與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心理有些什么聯系呢?或者說,作為一種源遠流長、影響深遠的文化載體,龍的身上寄托著、凝聚著、體現著、對應著我們民族的哪些心理特征呢?
1、畏懼
我們的祖先從成為人的那一天起,就面對的是一個不可理解、無法把握的世界。天是那樣的高淼,高淼的天上有火紅的太陽,有璀璨的星斗,有飄逸的彩云。然而,太陽常常隱退,星月倏忽失色,翻滾的烏云帶來了烈燁的電閃和轟隆的雷鳴,不期的大雨嘩然而來。地是那樣的闊遠,闊遠的地上有巍峨的山脈,有奔涌的江河,有歡騰的獸類。然而,常見山巖崩塌,江河泛濫,形形色色的野獸張著血口獠牙,撲向人類……。氣象萬千的世界啊,神秘莫測!神秘莫測的世界啊,威力無邊!在氣象萬千、神秘莫測、威力無邊的自然界面前,先民們震驚了、慌悚了、不知所措了,從而敬畏了、害怕了、恐懼了。他們想象著,一定有不可知的神靈主管著這一切,莫測的天象、多變的地貌,兇猛的野獸,都是神靈在發威,在遣怒,在使性子。
這時候,龍的模糊集合開始了,參與集合的有天上的云霧、雷電、虹霓,有地上蟒蛇、蜥蜴、野牛、海潮、泥石流和天地間的龍卷風,有水中的鯊魚、灣鱷、河馬、海豹……這些天象和動物使先民們百般恐懼而生敬畏之心,恐懼和敬畏的魔力,促使先民們將這些天象和動物神化,龍的模糊集合過程也就是這些天象和動物被神化的過程。這樣的神化過程使先民們的畏懼心理有了對應和依托,提供了多多少少可以排遣一些、升華一番的途徑。于是,我們可以說,龍的出現,很大成分上,來源于先民們對身外自然界的畏懼,說得簡潔些,就是一個字:“怕”。龍是“怕”的對象化和形象化。
進入階級社會后,君主帝王們看中了龍身上所具備的通天、善變、示威等神性,紛紛以龍自比,龍身上就增加了象征帝王皇權的神性。中國的帝王皇權,歷來都是專制的、獨裁的、血淋淋的、把人不當人的。帝王們仁慈者少,暴虐者多,隨心所欲,喜怒無常,有時一個動作一句話,蕓蕓眾生輕者役勞徒刑,顛沛流離,重者身首分離,破家滅族——對這樣的“龍”,老百姓怎么能不怕?如果說對自然界的畏懼使古人的心扉本來就常常如臨冰雪的話,對帝王皇權的畏懼就猶如雪上加霜。“苛政猛于虎”,帝王皇權給人的畏懼有時比自然界給人的畏懼還要強烈,還要可怕!自然界的神秘力量是龍,人間的君主帝王是龍,這樣的一身二任的龍張牙舞爪、耀武揚威一天,普天下的平民百姓就得畏懼一天,痛苦一天。
2、飛離
我們的祖先們,生活在異常艱辛的環境里,自然界災害頻仍,氏族間你爭我斗,自身面臨生老病死諸多苦痛。進入階級社會后,在原有的壓力之上,又增加了來自專制皇權的壓力,而這后一種壓力又同道德倫理相結合,以“三綱五常”等形式箍桶填鴨般灌進人們的血脈中,不容分說、無可拒絕地捆綁住人們的手腳。然而,追求自由乃是人之為人的天性——天性自由卻無時不在羈絆之中,于是,人們期冀著、希求著、幻想著掙開繩索,超脫塵世,過一種能使天性充分展開的無拘無束的生活。
龍多多少少能滿足人們的這一心理。它可以舒暢地在水中游,可以矯健地在地上走,更可以瀟灑地在天上飛。天上多么美妙啊!皎潔的明月,雪白的云團,艷麗的霞光,即使長風千里,聚云四野,電掣萬仞,雷霹八方,霧霰雨霖,雪露雹霜,也都使趣味有添,豪情更長。再說,天上還有那么多神仙,吳剛,嫦娥,何仙姑,張果老,王母娘娘,觀音菩薩……龍的身上,寄托著人們的愿望,就像神仙的身上有人的理想一樣。
3、悖逆
龍有吉祥嘉瑞的一面,也有兇惡獰厲的一面,尤其是增加了象征帝王皇權的神性之后,這后一面便得以強化和擴展。有道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幾千年來,中國的老百姓和專制王權都是一對矛盾,遇到開明賢良的統治者,矛盾就緩和一些,老百姓的不滿情緒得到一定程度的調釋和抑制,社會的車輪就在已有的轍道里向前推進。遇到昏庸殘暴的獨裁者,矛盾就突出了,權奸顯貴惡貫滿盈,窮苦百姓怨聲載道,到了忍無可忍的程度,便是揭竿而起,聚眾造反了。由于事物發展到極致需要一個過程,也由于專制政府常常以軟硬兼施、恩威并舉的方式對付老百姓的反抗,于是在更多的時間里,矛盾并不表現為激烈的對抗局面。但是,蕓蕓眾生——尤其是那些有一定學識的“文化人”,除賣身攀附者、麻木不仁者和被奴化馴服者外,很多人在心理上都是和專制皇權相對峙、相抵抗、相悖反——相“逆”的。這種心理的外化方式有多種,有的表面上屈從,“勉從虎穴暫棲身”,行韜略之計,以待時機;有的隱逸逃遁,嘯傲泉林,擺出一副和專制王朝不合作的態度;有的則發揮自己的藝術天才,以隱喻、象征、譏諷、嘲弄、調侃等手段,向皇權帝制射出一束束響箭。這些響箭盡管不足以致東方專制主義以死命,但卻有聲有色,朵老百姓之頤,刺食肉者之心,甚至于驚蒙起昧,喚醒世人。
有關龍的文學創作就不乏這樣的篇章。在藝術家們的筆下,有的龍品位低下,處事勢利,如《張生煮海》中的龍王;有的龍無能無才,竟被一個小小幼童抽筋揭鱗,打得威風掃地,如《封神演義》中的龍王三太子敖丙和他的父親東海龍君;有的龍不講職業道德,違犯天條,被人間正臣斬首,如《西游記》中的涇河龍王。民間傳說中也有許多人間英雄斬殺逞兇作匪、劣跡斑斑的惡龍,從而為民除害的故事。這些藝術作品和傳說故事中被揶揄被斥責被詛咒被斬除的龍,僅僅是代表自然力量的龍嗎?非也。誰能說這些龍不也是帝王君主的代表和象征呢?將受人崇拜的神龍如此調侃如此處理,反映了藝術創造者同時也是一個民族心理上對專制制度的悖逆。
4、合和
中國文化是“合和”文化,即由集合、匯合、混合、結合、合作到和諧、和睦、和順、和悅、和平共處的文化——由于“和”字本身就有匯合、結合、摻合、混雜等“合”的意思,因此“合和文化”也可以簡稱為“和”文化。
合和文化的產生不外乎兩個因素:一是自然界和人類本身是合和的,如天云匯聚,百川入海,氏族群處,男女媾合;二是人們的合和心理。在這個地球上,弱小的生命個體面對的是一個龐大強悍的世界,大量的自然力量和社會力量是異己的,難以親近的,既無法擺脫又無從控制。身外世界的異己性和不可依賴性,使人們深感失落,心理很不平衡,于是,人們就自覺不自覺地采用種種辦法包括造神的辦法來和身外的異己力量相溝通、相感應、交融互滲,以求合和。這是合和文化的心理基礎,人類的種種合和現象,都可以視作合和心理的外化。
龍文化是典型的合和文化。作為一種神物,龍是多種動物和多種自然天象的模糊集合,眾多的對象“合”成一個生動神奇的形象,這個形象又進而同諸多的天象、動物、人事相和諧,這便構成了一個由具象到抽象再到具象的鏈環。在構成這個鏈環的過程中,人們同風雨雷電云霧虹霓相感應,同魚鱷蛇蜥馬牛豬犬相溝通,使不可依賴的異己的東西有了親和感,再以香煙燭火祭祀祈禱等等手段進一步鞏固和強化這種親和感。如此這般之后,人的合和心理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釋放:失落得以回升,失衡得以復平。
5、彰力
1999年10月1日的世紀大典上,有九條歡舞前行的金色巨龍特別引人注目。行到觀禮臺前,舞龍隊突然加速,由徐緩而快跑,只見龍身翻卷如激浪滾滾,龍頭高昂如山岳聳天,“哈!”“嗨!”的呼聲讓人熱血沸騰,全場氣氛一時達到高潮。
事后,年輕的扎龍、舞龍手對采訪他的記者說:“我要讓全世界人民都看見中國龍的活力!”這句話,不但說出了這位舞龍手的心理,也說出了一個民族的普遍心理。
沒能力沒本領就不說了,如果有能力、有本領,無論如何都是要顯一顯,露一露的,只是顯露的方式有所不同罷了。一個人是這樣,一個團體,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是這樣。春秋時的齊桓公,任管仲為相,厲行改革,致國力大振,于是九合諸侯,開大國爭霸局面,并成為首位霸主。接下來的宋襄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吳王闔閭、越王勾踐等,也都以國力強盛并及時彰顯而稱霸。中國歷史上的漢代的張騫出使西域,和明代的鄭和下西洋,是國人津津樂道的兩件事。其實,促使這兩件事成行的一個重要動機,便是彰力,向世人,尤其是向遙遠的域外之民,彰顯我華夏帝國如日中天的強盛國力。以便使漢武帝和明成祖的“威德遍于海內”。
龍是力量的象征,它集中了動物界的力,和自然天象的力。在動物界中,鯊魚、灣鱷、毒蛇、巨蜥、河馬、野牛等等,都是些力大無窮,神秘非凡,讓古人一再恐懼的生靈;而自然天象中的雷電、暴雨、海潮、泥石流、龍卷風、江河泛濫等等,也都常常以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的巨大神力讓古人敬畏不已。由這些動物和自然天象集合而成的龍,其力量怎么會小呢?
為什么要文身?為什么要穿龍服?為什么要龍舟競渡?一個重要因素便是為了彰力。文身者將龍的圖案刺印在自己的身上,心理上就覺得自己已經秉賦了龍的神力,也希望看到的人都認為此人已具備了騰云駕霧、翻江倒海的力量——龍的力量。穿龍服也是同樣的心理:你們看,龍的形象就是我的形象,龍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我已如龍,已將龍之威力備于一身。至于龍舟競渡,那就更是力的較量、力的顯示了。每遇龍舟賽會,但見彩旗如云,鼓呼雷動,人人奮力,龍龍爭先,如彈出膛,如箭離弦,槳影紛然,浪花激濺,那熱鬧的景象,那宏大的場面,那激昂的情緒,那蓬勃的力量,實實在在地今人振奮!
6、求吉
一個人來到世上,總希望能夠平安順暢地度過一生,誰也不愿意災難不斷禍事連綿,甚至中途夭折。一個家庭,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也是如此。作為民族大家庭的一分子,誰都希望自己這個民族能夠健康發展,以至于繁榮昌盛,堂堂皇皇、昂昂揚揚、體體面面地走到世界民族之林的前列,誰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民族在發展的道路上荊棘叢叢,貧困有加,災難深重,敗象環生。
于是,于人,于家庭,于民族,于國家,求吉都是一種普遍心理。盡管祈求歸祈求,實際歸實際。人們也大都明白:事物有自己的運行規律,往往并不按照人們的愿望來,求,未必都能求得到。但大家還都在不停地求,以種種不同的方式求,足見求吉是一種與人的生命同時到來的心理,誰也去不掉的。
何謂吉?吉者,善也,福也,順也,平安也,健康也,通達也。總之是天下好事滾滾來,人間禍害速速去,便是吉。
中國人有求吉的傳統。《尚書》中講的“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終考命),便是對這種傳統的比較早的記錄。豐富多彩的吉祥圖案,如《松鶴延年》、《梅獻五福》、《椿萱并茂》、《歲寒三友》等,耳熟能詳的吉祥用語,如“四季平安”、“一帆風順”、“壽比南山”、“舉家歡樂”等,以及以“求吉”為主要目的的相命、占夢、風水、養生等“中國神秘術”,也都從古到今,流傳了幾千年。
龍的出現,為求吉心理的滿足,提供了一個形象化的兼有藝術審美功能的對象。我們分析過,龍有通天、征瑞、靈異等神性,這些神性使龍成為古人心目中的吉祥之神、嘉瑞之征。那些想當皇帝和已經當了皇帝的人,都盼著龍能青睞自己、關照自己,以便應兆所謂的“真龍天子”,以至于編造一些見龍、夢龍的神話。一般的普通老百姓,盡管和真龍天子無緣,卻都也愿意和龍沾沾邊。人們相信,如果能見龍、夢龍,或者在生活中能發生些與龍有關的事情,都會給自己、給家庭、給族眾,帶來所盼望的或意想不到的好處。
例證很多。比如,在傳統相面術中,龍眉、龍睛、龍唇、龍齒、龍骨、龍形、龍氣等等和龍沾邊的,都是“吉相”。所謂“彎彎濃秀號龍眉,拔萃超群舉世知;兄弟眾多皆主貴,高堂福祿望期頤”、“龍眼黑睛吐彩光,波長眼大顯忠良;巍巍宰輔流芳遠,福庇兒孫百世昌”、“龍唇者富貴”、“齒如龍齒,養子多貴”、“龍骨豐隆,官居八座”、“體勢飛朝宛若龍,美髯頭角鼻高隆;威靈赫奕無人比,萬國云從仰帝聰”、“青龍之氣如祥云親日”,等等。
還有傳統風水術,就特別講究“尋龍望勢”——這里的龍,主要指山脈,有時也指河流;勢指山脈及河流的走勢。如果龍的出身,即山脈河流發源的部位在南、中、北三大“干龍”上;龍的停頓處能凝氣結穴;龍的生氣很旺;龍的體態完美規整,等等,就被認為是福龍、順龍、生龍或強龍,是能出大富大貴之人的龍脈吉地。否則,就是病龍、逆龍、劫龍、死龍或弱龍,成了兇神惡煞、匪盜愚頑輩出的地方了。這樣的“尋龍望勢”,一直影響、傳承到今天,比如像北京、西安、南京這些做過帝都的城市,都有一條被稱作“龍脈”的中軸線。沿龍脈一線的地皮,就比一般地方的地皮貴得多;占住龍脈的企業、商家,也都成了生意興隆的“龍脈旺鋪”。
在相面術、風水術等中國傳統的“神秘術”中,許許多多無疑屬于迷信和糟粕,但不全是迷信和糟粕,里面也有經驗性的合乎情理的成分。別的不說,單從心理上講,就都是圍繞著一個“吉”字作文章,起碼有一種慰藉精神的作用。
(發表于《人文雜志》2000年第1期;獲首屆中國銅梁龍燈藝術節“龍之本”中國龍文化與龍舞藝術學術研討會優秀論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