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高尚別墅的廣告詞里，我看到了一句熟悉的話語：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知道這是已故詩人海子的名句，如今變成廣告詞，世界的變化是多么快呵。我讀海子的第一首詩是《秋》--用我們橫陳于地的骸骨/在沙灘上寫下：青春。然后背起衰老的父親/時日漫長，方向中斷/動物般的恐懼充塞著我們的詩歌。誰的聲音能抵達秋之子夜，長久喧響/掩蓋我們橫陳于地的骸骨--/秋已來臨。/沒有絲毫的寬恕和溫情：秋已來臨。/這首《秋》讓我感慨萬分，讓我想起民國以前歷代死囚“秋后處決“的殘酷以及“秋后算帳“的古老傳統。難怪詩人史蒂文森會說過：“詩歌的可貴性在于它是一種內在的暴力，為我們防御外在的暴力。“
然而海子始終是浪漫的，抒情的，“亞洲銅，亞洲銅/看見了嗎？那兩只白鴿子，他們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他們吧/。““故鄉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許許多多日子/許許多多告別/被你照耀/過完了這個月，我們打開門，一些花開在高高的樹上/一些果結在深深的地下/。“ 這些詩歌隨著憂傷的細風吹散到人世間的各個角落，讓拾到吉光片羽的我們深為驚訝，知道這個世界還有溫暖人心的文字在流淌，知道這個世界還有甘于寂寞的詩人在歌唱。在一個白衣勝雪的時代，詩人的存在無疑具有一種昭示性。“詩是人的一種永恒需要。“--博爾赫斯如是說。
海子是一位有著原初素質的赤子，一位童真詩人，一個有著巨大力量的歌者，他從刀耕火種中來，而接源于西方的文化形式和精神，他歌唱人類、自然和生命，歌唱一切已知和未知、神圣與光榮。不管他的短詩，還是長詩，不管其指意是明朗的，還是晦暗的，他的詩都有著陽光般的質地，他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為中國的詩歌史開辟了一塊前無古人的天地。他把非常有限的生命濃縮，在一個瞬間，顯示出了生命的全部輝煌。他的詩歌是可以不朽的。“海子一定看到和聽到了許多我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而正是這些我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使他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先驅之一“。
詩是什么？不過是一些分行的句子，一些斷斷續續出現的語詞，最終它們是一些文字。但是當它們以某種方式聚合，就產生了非同尋常的意義，意義不是詩人給的，而是是詩人發現的。好的詩歌有最好的文字，在這里，文字猶如夜晚的燈火，照亮黑暗中隱藏的細微末節，它們是事物的細節，同時也是心靈的細節。海子游走在遙遠的事物之中，在一個平靜的小城里夢想著麥地、草原、少女、天堂以及所有遙遠的事物。“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后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的內部上升。“正如詩人西川所云：“我深為這些抵達元素的詩句所震撼，深知這就是真正的詩歌。“
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把“輕逸“作為可以傳遞到下一個千年的一條寶貴的文學品質。他將“輕“區分為三種：其中一種是“語言的輕松化，使意義通過看上去似乎毫無重量的語言肌制質表達出來，致使意義本身也具有同樣淡化的效果。“這種“輕“在海子的詩中我們可以稱之為整體語氣的“輕“，用漫不經心的調子和隨意伸展的輕松句式織就的網打撈語義的意外。“站在那里折梅花/山坡上的梅花/寂靜的太平洋上一封信/寂靜的太平洋上一人站在那里折梅花/。“在這樣的詩里我們會發現一種難得的平衡，正是這種平衡使詩歌顯示出優雅，在我們這個時代，優雅是多么罕見的一種品質。
評論家朱大可在他的奇文《先知之門》中，將海子看作“世界的午夜“中的“先知“，對海子寄寓了極高的贊譽，這與詩人西川在《回憶》一文的說法不謀而合。“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將越來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黃昏，我們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貴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著失去一個偉大的靈感，失去一個夢，失去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個回聲。“海子在詩歌的世界里成為敘事文本的帝王，詩人仿佛上帝一般，通曉人世間的所有奧秘。正如英國大詩人雪萊說的那樣：“詩人是世界的未經正式承認的立法者。“
真正的詩就是要喚醒我們的記憶，使人驚異于熟識之物，讓往日熟視無睹的東西又成今日摯友，人終又重新面對基本問題。“打鐘的聲音里皇帝在戀愛/一支火焰里/皇帝在戀愛/戀愛，印滿了紅銅兵器的/神秘山谷/又有大鳥撲鐘/三丈三尺翅膀/三丈三尺火焰/。“同篇是平常的文字，結合起來卻形成一種不可思議的閱讀效果，令人沉醉，令人迷惘。“海子可以說是我所看到見到的詩人當中直覺能力最好的一位，海子的直覺判斷力是別人所無法企及的。在海子的詩歌寫作中，長詩是一種工作，短詩才是抒情。而海子的抒情性給當代詩歌注入了生命力，讓詩歌再一次發出耀眼的光芒。“
在海子后期的一些詩歌里，我看到了一些更為久遠的事物和心情，簡短的詩行，傳統的遣詞造句，對最普通和最普遍的主題的關注。它們看上去是心平氣和的：“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威她們破碎/空氣中的一棵麥子/高舉到我的頭頂/我身在這荒蕪的山岡/懷念我空空的房間，落滿灰塵。/“這樣的詩沒有造作的修辭，也沒有怪異的形式，詩就是詩，像河水一樣從容流淌，像河水一樣潔凈簡樸。但是，它們絕不是簡單的或是單純的，詩句在平常的表層底下隱藏著思想和感覺，隱藏著詩人觸摸永恒的努力，其中有夢想也有平淡如水的成熟與滄桑。
從明天起, 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 劈柴, 周游世界/從明天起, 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從明天起, 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 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的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讓我們牢牢記住這個日子吧，年輕的詩人絕世而去。1989年3月26日下午5點30分，海子在山海關和龍家營之間的一段慢車道上臥軌，被一輛貨車攔腰軋為兩截。他帶在身上的一份遺書說：“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在海子死后不久，天下大亂，京城人人自危。
（天涯社區）
?京公網安備110102000421號